根据死者家属的口供,在顺子消失的这段时间,顺子曾多次打过电话回家,告知父母自己在外面游玩,让父母放心,因此父母也没有生疑。而依据验尸官对尸体表面伤痕的形成时间,结合顺子打电话回来的时间判断,那个时间段,顺子已经遭受了虐待,殴打,换言之,这几通'报平安'的电话,是顺子在被逼迫的情况下打的。警方推测,从这个时间开始,顺子已经被完全的囚禁了起来。另外,警方调出通讯公司的通话记录,发现顺子给家里报平安时,使用的号码是同一个地点拨出,很快警方便锁定了信号源所在的一栋二层小楼。警方依法逮捕了三人,根据对三人的笔录,警方得知,D的母亲没有参与囚禁顺子的事件中,但是她知道顺子被囚禁在自己家的事实,由于惧怕自己孩子报复,所以不敢出声,一直默认了他们的行为。A扔掉了顺子的脚踏车,将她拖进了附近的宾馆。在被轮奸完后,他们觉得不尽兴,用剃刀剃掉了顺子的部分阴毛,还用各种异物塞进她的体内,虐待她,以此为乐。如此几日,不分昼夜的凌虐着顺子。警方根据报警电话逆追踪时,A接起电话,

你们所读过的最绝望的故事是什么?

给大家说一个真实发生的案子吧。

1989年1月5日上午,一辆急速飞驰的汽车出现在了日本东京都江东区海滨公园,随着一声紧急的的刹车声响,车子像是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猛然停了下来,地面留下了两道长长的刹车痕迹,汽车的排气管像是刚运动完的老大爷的嗓子眼,不停的喘着粗气。

很快,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迅速打开后备箱,不知道谁小声叫了句“快~”,几个人赶忙从后备箱中抬出一个大油桶,没走几步,其中一人踉跄的差点摔了一跤,油桶从手上掉落下来,滚进了旁边的树丛中。

“就这样吧,快走”,

而后,几人迅速回到车中,汽车以蛇形方式行进了一段路后,快速变为直线行驶,滚滚的灰尘落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油桶,很快引起了路过游客的好奇,游客仔细打量后,发现这个油桶被人用水泥封住了,游客透过没有完全封死的缝隙往内张望,一个貌似人类身体的东西映入眼中,游客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去不远处的电话亭报了警。

警方到达现场后,第一时间确认了油桶内的可疑物体,是一具青年女性的尸体。

被发现的油桶


通过法医的检验,死者生前曾遭受长时期的虐待,强奸,殴打,身上有多处新伤旧患,警方比对最近的失踪人口,很快确认了死者的身份,死者是17岁的女高中生--古田顺子,从失踪到被发现,已经持续了41天。

根据死者家属的口供,在顺子消失的这段时间,顺子曾多次打过电话回家,告知父母自己在外面游玩,让父母放心,因此父母也没有生疑。而依据验尸官对尸体表面伤痕的形成时间,结合顺子打电话回来的时间判断,那个时间段,顺子已经遭受了虐待,殴打,换言之,这几通“报平安”的电话,是顺子在被逼迫的情况下打的。

受害人-17岁的古田顺子

警方排查了顺子失踪当天,最后见到顺子的人,有目击者表示最后见到顺子的时候,是看见顺子和一名推着脚踏车的男性离开的,而后再也没人见过顺子。警方推测,从这个时间开始,顺子已经被完全的囚禁了起来。

另外,警方调出通讯公司的通话记录,发现顺子给家里报平安时,使用的号码是同一个地点拨出,很快警方便锁定了信号源所在的一栋二层小楼。

监禁古田顺子的楼房

这栋二层小楼的男户主因为在外地出差,不在家,家中只剩下女户主及她的两个儿子D和G,警方搜查房屋的时候,在其中一个房间内找到了部分女性的衣物及凝固的血迹,在与死者的信息比对后,发现此处正是囚禁顺子的地点。

警方依法逮捕了三人,根据对三人的笔录,警方得知,D的母亲没有参与囚禁顺子的事件中,但是她知道顺子被囚禁在自己家的事实,由于惧怕自己孩子报复,所以不敢出声,一直默认了他们的行为。

而通过D和G的口供得知,除此二人外,该起案件的行凶者还有A,B,C,E,F,有记录者7人,实际参与侵害的多达数十人。其中A,B,C,D四人为主犯,而讽刺的是,此时的主犯A,B因为另一起侵害案件,正在另一处拘留所被调查。

当时的媒体报道

警方在对7人的调查后,还原了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

1988年11月25日晚上6点左右,A约D一起出门抢劫,两人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在大街上游荡,寻找作案目标。

“看,前面那女的,你去把她踹翻,接下来交给我”

D顺着A的目光看见了刚打完工,下班回家的高中生古田顺子,A下了摩托后,D迅速拉快油门,贴近顺子的右侧,D用脚猛揣了顺子的右下腰部,顺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重重摔倒在了旁边的水沟中,再抬头看时,D骑着摩托车早已扬长而去。

A急忙上前,假意关心的将顺子扶起,“那个人是个神经病,我也被他踹过,他可能还会再回来,我送你回去吧”A将顺子扶上岸后,又帮助顺子把车子扶了起来,陪着顺子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顺子也不好拒绝,感谢A的同时也不住的抱怨了几句那个”疯子”的不是,A也跟着顺子的话附和着,说到疯子时,两人还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对要好的朋友。

拐弯的时候,路过一个仓库,顺子想到了一个笑话,转身想要讲给这位新认识的“朋友”听时,却发现他正前倾着头,额头的刘海耷拉到眼睛上,双眼犯着绿光,紧紧盯着自己,他两边的嘴角不自然的裂开,露出邪魅的微笑,顺子背后突感一阵凉气,本能的后退了两步。

“实话跟你说了,刚才踢你那人跟我是一起的,我们刚从感化院出来,不想死的话就跟我上床,不然要了你的命”

顺子听完后,一下子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像是夜晚被车灯照着的兔子,吓的一动不动。A扔掉了顺子的脚踏车,将她拖进了附近的宾馆。

等顺子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宾馆的房间,顺子跪在房间的地板上,双手合十,不停的向A求饶,求A放过自己,A抽出自己的裤带,狠狠的抽在旁边的桌上,“啪”的一声,

“听话的话,我就放了你,否则,让你知道这皮带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说完,A便上前撕扯顺子的衣服,顺子死命护着自己的衣服,呜咽的大叫:“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我”,疯狂的A恶狠狠的盯着不听话的顺子,抬起自己的右手,狠狠给了她两巴掌,顺子的意识一下子模糊了起来,趁着这个空档,A脱了顺子的衣物,强暴了她。

等顺子意识慢慢恢复了过来,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之后,她看清了床头站着的半裸的男人,是那个令她闻风丧胆的恶魔,顺子低头看见自己凌乱不堪的衣物,迅速扯过手边的被子,遮掩着自己的身体,缩在床角,哭泣着,

“闭嘴!哭什么哭!”A朝着顺子大吼,顺子赶忙用双手捂着嘴巴,低声呜咽着,没有被拉住的被子一下子滑落了下来,顺子只能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子,一只手紧捂着嘴巴抽泣。

“你在哪里?快到XX宾馆来,B和C也跟你在一起?那就叫他们一起过来”A打完电话后,躺在床上,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朝顺子轻蔑的笑着。

没过多久,B,C,D三人便来到了宾馆,看到缩在床角的顺子,D弓着身子,来到A的身边,询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带她去你家”,A发完号令后,B,C,D三人便架着顺子起来,凌乱的衣物无法完全遮挡住顺子的身体,三人的眼光不停的在她的身上游走。

顺子对架着她的三人说,“求求你们了,放我回去吧”

“只要你听话,我们自然就会放你回去”

几人将顺子带到了D家二楼的一个房间,此时D的哥哥G也在家,A便让G给大家点了外卖,同时商量着要怎么虐待顺子。

“人少了不好玩”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么一句,A便以“有好东西给你们看为由”,又叫来了E,F。

11月28日晚,在D的家人睡着后,一群人压着顺子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而后轮奸了她,顺子拼命反抗,但由于脸被压在地板上,无法出声求助,身体也根本使不上劲。在被轮奸完后,他们觉得不尽兴,用剃刀剃掉了顺子的部分阴毛,还用各种异物塞进她的体内,虐待她,以此为乐。

顺子被折磨的晕了过去,他们便将她的头按进冰冷的冰水里,看着她被冻醒,快要窒息时,身体颤抖,手脚挣扎的样子,一群人便开心的哈哈大笑。如此几日,不分昼夜的凌虐着顺子。

11月30日,D的母亲首次发现顺子在自己的家里,她叫D让顺子赶紧离开,可是一周后,她发现顺子仍然在这里,她便直接让顺子快回家,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而上文所提到的顺子给家里报平安的这几通电话,也正是这几天拨出去的。

12月初的某天下午,由于一群人头天晚上熬了夜,白天在D的家中正呼呼大睡的时候,顺子趁机从二楼来到一楼的客厅,拨打了报警电话,此时却被睡在电话机旁的A发现了,A一把夺走顺子手里的电话,将它挂断,一只手扯着顺子的头发,将顺子的头狠狠撞在客厅的茶几上,顺子的额头一下子血流如注,满脸都是。

警方根据报警电话逆追踪时,A接起电话,很敷衍的说“没事,我搞错了”,警方也以为只是恶作剧,并没有过多追问。A殴打顺子的动静惊醒了睡在一旁的B,C,D,三人在知道顺子报警后,对着顺子拳打脚踢。

“给我上来,”A扯着顺子的头发就往二楼拉,由于头皮被拉扯的疼痛,顺子只得双手拽着

自己的头发,被拖拽着上楼,顺子踉踉跄跄的被拖拽着,后面三人一边走,一边用脚猛踢顺子的身体。到了二楼后,A将顺子一下子甩进房间的地上。

“给我把她的嘴扒开”几人上前合力按住顺子,一只手掐着顺子的脸颊,顺子的嘴巴被掐成了“O型”。

A拿着强力胶,就往顺子嘴巴里倒,“看你以后还怎么跟警察说话”,顺子的的舌头,口腔被强力胶沾着,有强烈的撕扯感,她拼命的往外呕吐,

“妈的,给我吞下去”说完,A又拿着整瓶的威士忌往顺子的嘴里灌,“咕咚咕咚”几大口,口腔里的强力胶顺着酒水流进了胃里,酒精强烈的灼烧感和强力胶的粘连,使得顺子痛的直在地上打滚。

“用打火机烧她的脚,看她以后还敢乱跑”顺子一边捂着疼痛的肚子,一边捂着被烧伤的脚背,惊恐的大哭,而这群人,因为发现了新的玩法手段,在一旁哈哈大笑。

12月中下旬,一群人对顺子的虐待越发严重起来,除了每日的蹂躏和殴打外,顺子还被迫当着他们的面自慰,裸体跳舞,还要装着很开心的样子,否则就是一顿毒打。

因为长期的毒打,顺子的脸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他们仍以此为乐,他们将打火机里的填充油倒在顺子的脚面上点燃,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取乐,因为顺子的尿弄脏了棉被,除了毒打以外,还被迫要喝下自己的尿。

由于长期的虐待,加上每天吃的东西又很差,顺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脚上因为烧伤,没有医治,化脓,发臭变的无法行走。


影视剧照

1989年1月4日,A因为通宵打麻将输了钱,便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了顺子身上,顺子被打的口鼻流血,瘫倒在地,几人还用蜡烛往她脸上滴蜡,直到顺子开始抽搐痉挛,再怎么打也没反应时,一群人才知道顺子已经死了。

尽管这样,他们仍用录音带的磁带绑住了顺子的双脚,防止顺子苏醒逃脱,然后一群人出去洗了三温暖。

1月5日,一群人用毛巾裹住顺子的尸体,将顺子的尸体放进了从附近工地偷来的汽油桶内,并往里注入了水泥,而后抛尸在了海滨公园里。

抛尸的地点


凶手虽然已经落网,但是随之而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有朋友会有疑惑,为什么要用字母代替凶手身份呢?是因为人数众多,便于区分吗?不是,是因为该案的行凶者都是未成年人,受到日本《少年法》的保护。

本身未成年人犯罪应由少年法庭庭审,但因为此案涉及人数众多,性质特别恶劣,此案的审理直接被移交给了东京地方法院。

1989年7月31日,四人在东京地方法院首次接受公审,4人以妨碍自由,妨碍性自主,非法监禁,杀人,尸体遗弃罪遭到起诉,庭审过程中,四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辩方律师主张四人是过失致死,而非谋杀,四人也极力改口表示自己并非故意杀人,另根据四人的未成年身份,主张法院对4人轻判,

检方则表示此起案件对社会造成极大的恶劣影响,对受害者及家人造成无法估量的伤害,不应当凭借4人未成年人的身份而逃避罪责,检方主张以成年犯罪接受同样的惩罚。

因《少年法》的保护,最终法院仍以此作为参考标准,采纳了辩方律师的建议。

1990年7月19日,东京地方法院宣判:

A有期徒刑17年﹝求刑·无期徒刑﹞

B不定期有期徒刑5~10年﹝求刑·有期徒刑13年﹞

C不定期有期徒刑3~4年﹝求刑·不定期有期徒刑5~10年﹞

D不定期有期徒刑4~6年﹝求刑·不定期有期徒刑5~10年﹞

检方及受害者家人认为判罚过轻,遂上诉至东京高等法院,

1991年7月12日,东京高等法院宣判:

A有期徒刑20年

B不定期有期徒刑5~10年

C不定期有期徒刑5~7年

D不定期有期徒刑5~9年

EFG则移交少年收容所。

此案的判决,无不令所有关注此案的媒体及社会人士动容,司法的最终结果判决下来之后,再也无法改变,当时日本近8成的媒体都在报道此案,对凶手及其家人进行围攻,并称此案是日本历史上最恶劣案件(后来又出现了“福田孝行案”),

由于《少年法》的保护,法院从未对外公布过凶手的姓名和相貌,日本的【周刊文春】表示:禽兽是不被允许以人类的权利保护的。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后,首次在杂志上爆出了几名凶手的真实姓名及样貌。

少年A


A,男(18岁)【宫野裕史(现改名为横山裕史)】主犯,2008年刑满出狱。

B,男(17岁)【小仓让(现改名为神作让)】

C,男 (17岁)【凑伸治】

D,男 (16岁)【渡边泰史】成为闭居症患者

E,男【中村高次】曾在自己的网志以说笑的口吻回忆这件事,对此毫无反省

F,男【伊原】为送报员


上为少年C,左下为少年A,右下为少年B


由于未成年人的关系,此案没有一个人被判处重刑。以上这些人早已出狱,改名换姓,重归社会。而讽刺的是A出狱后,因为涉嫌欺诈及经济犯罪,又被重新逮捕。B在出狱后,又因涉嫌绑架,监禁他人,而被东京高等法院判处5-10年徒刑。此举引起社会强烈震动,纷纷讨论《少年法》的实施标准及存在的必要性。

如何看待欧阳娜娜机场被一男子扯头发,并被问「我能亲你吗」?女性在外该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全?

看到网上还有人骂欧阳娜娜的,明明被骚扰的是欧阳娜娜,为什么她还要被骂?站在一个路人角度都觉得这男的很恶心!动手去拉欧阳娜娜头发,还说:“娜娜你真美 ,我能亲你吗?”,换成任何一个女生不也得大声呼救吗?(幸好大声呼救后男子被民警带走,欧阳娜娜也发文报平安,大家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小心呀!)这x骚扰这么赤裸裸,欧阳娜娜还要被骂炒作……emmm,爆客也是没想到她的路人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

遥想当初,靠《北爱》在圈里崭露头角的欧阳娜娜,拉得一手大提琴演奏,明明赢得了好名声,只是这几年她当真是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了!没了大提琴光环的加持,欧阳娜娜进军演艺界,演技被疯狂诟病(“蚂蚁竞走”的段子够出圈了),关键是没作品就算了,还总是隔三差五的与一些男明星扯出绯闻话题,加上之前的“演员高危论”就败了一波好感,现在吃瓜er对欧阳娜娜确实有些反感了。

现在欧阳娜娜处境也挺艰难的。接不到什么影视资源了,她离开壹心之后,原团队就散了(这也是她去年营销大减的原因之一),虽然在陈飞宇的牵线介绍下,她已经签到了天浩,却也不是全约,加上自身实力也不突出,所以撕资源比较吃力,不过欧阳娜娜现阶段对拍戏也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了,目前就是要把音乐才女和时尚icon的形象给打造起来,并立住。

最后一句,这一次欧阳娜娜在机场被x骚扰,确实是受害者,非要将对欧阳娜娜的偏见带到事件中来评论,也确实有恶意了。

如何以“我穿越过来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开头写一个故事?

《康定情歌》

【已完结】(6.4W字.长文)

(文中涉及藏传佛教的点一半真一半虚构,所有地名皆为真名改编)

我穿越过来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再过一两个时辰,我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将抵达大雪山脚下,自此踏上前往藏地高原的和亲之路。

此时此刻,我坐在轿辇里,看着眼前一脸忧伤的美人,幽幽叹了口气。

她难过,我也笑不出来。

原本的故事以七国混战而收尾,最后一章才出现的晟国宗室庶女被草草封为允阳郡主,连同无数奇珍异宝,一道沦为天子献给胜利之一——吐蕃国的礼物。

而我,偏偏一头扎进这生死未卜的结局里,穿越成了和亲郡主身边的二等奉书女官。

1.未知命运

我在梦中看到一座破败的藏教佛殿。

风中残缺褪色的经幡猎猎作响,燕子在枯枝上欢快鸣叫吸引伴侣归巢。虚空中出现一个温柔有力的诵经声,持续深远的在梦境里扩散,扩散到我身边无限扭曲的空间。

无边无尽的雪域高原,山影连绵,白雪皑皑。

一个身影在转动荒废的经筒,他行过的地方,地上生出艳丽的藤蔓和鲜花,血红色的月亮照亮了他暗红色的僧袍。

他望向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灼灼。

心中霎时涌上惊涛骇浪一般汹涌的痛楚和爱恋,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们是彼此永恒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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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行进中的轿辇突然停下,猛然惊醒的我本能的扶住窗沿,还没稳住身子,就被帘上随着急停甩回来的珊瑚穗子直直打到了脸。

痛得我硬生生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我正坐在郡主跟前,遵着奉书女官的规矩为她整理书卷。这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识字不多,每隔两三日便召我为她读点民间话本,同一题材的读上个日再稍作归整,过些日子又换另一种题材,也算是一种消遣。

似乎是我吃痛的模样吓到了面前这位娇滴滴的郡主,不等我把表情调整回来,就听到一道柔柔的声音:“姑姑,你没事吧?”

这声 “姑姑”,多多少少还是吓了我一跳。

“我”在故事里的身份,是一个临行前才被封为奉书女官的执笔宫女,不过是晟国天子大手一挥在和亲随行名单里添加的一个名字,原本在库房负责整理书卷归档,稍一得空便为不识字的宫女太监们读信、写信,得召时还得到各宫嫔妃处校典籍、谱唱曲。不过是一个为了填充结局才出现的角色,性别为女,年龄不详,连来龙去脉也没有过多交代。

见我出神,郡主又低低的唤了一声:“…姑姑?”

我回过神来,发现她的指尖穿过散落满桌的书页,正停留在我脸上刚才被打到的地方。

又痛又凉的触感惹得我一个激灵,下意识便伸手把她的手轻拍了下去。

郡主的脸上出现一瞬的错愕,我立马回过味儿来。

刚才的动作似有不妥。

正当我犹豫如何开口道歉请罪时,一声尖锐的呵斥从门口传了进来。

“大胆,怎的冒犯郡主?!”

寻声抬头,正好和一位打帘进辇探视的嬷嬷撞上视线。

“宫里指派的女官好大的派头,还不快跪下!”她一面念着一面扭了上来,摇摇晃晃的挪到郡主身边,一把抓住了郡主的手,“郡主,吐蕃派来接您的人已经到了。咱们这会就在大雪山脚下,休整一晚,明儿一早再上路。”

说罢还不忘狠狠的白我一眼。

“郡主哎,这女官眼下就敢对您不敬,来日到了吐蕃,还不知会如何使绊子呢。您这是要去做正妃的,得拿出您的架势啊,不如趁大家伙儿都在,拿她立立威。”

明眼人都知道,允阳郡主顶着一副空空荡荡的头衔,不过是晟朝众多示好礼物中的一个活人罢了。到了吐蕃便是羊入虎口,运气好能留在赞普身边做个侧妃侍妾,运气不好便被赏人成为玩物,如何还痴心妄想成为赞普的正妃赞蒙?

想到这,我不禁为今后的前途叹了口气。

“诶?”嬷嬷听到声音,立刻把头转了过来,“怎的,还委屈你了不成?”

“刘嬷嬷…” 郡主扯了扯被她拉住的手,“别说了。”

“郡主!眼下正是您立威的好时候啊,叫人把她拖下去,赶紧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好好教训一下。”

说罢便用粗短的指头直直指向我:“说你呢,还不快跪下!”

接受了23年社会主义价值观教育的我只觉得这份欺软怕硬的迷之自信好气又好笑,听郡主对她的称呼,我隐隐约约回想起了她在故事里的身份,索性直直往前迈了一步。

“好大的胆子!你怎么——”

“闭嘴!”

果然,最原始的吵架方式还是得看谁嗓门大。

“刘嬷嬷,你说的对,毕竟我是当今天子亲封的女官,的确该拿出宫里的气派来。你一个破落王府的厨娘,不过仗着自己是郡主娘亲家的亲戚,占了个司服嬷嬷的位置跟着郡主,谁给你的胆子狗仗人势到这个地步?”我一字一句的慢慢朝她走去,在郡主诧异的眼神里逼的她步步后退,一个不留神跌坐在斗桌上。

书页被她胡乱一扫,落了一地。

“好好做你的针线活儿,郡主近身有人伺候,不劳嬷嬷时时往前凑。”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压低了声音,“吐蕃的山比天还高,最容不得话多的人,再瞎嚷嚷什么正妃不正妃的,当心一口气提上不去。”

骄辇里霎时静的出奇。

心里这口气算是顺了,我朝着一旁眼里含笑的郡主屈膝一拜,干净利落的转身掀帘而去。

轿辇下已经候着好几个端着饭食的小丫鬟,见我下来,赶忙退到侧边让路,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上都是讪讪的表情。

“上去伺候吧。”

“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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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皇城开始算起,不过十几日的路程,郁郁葱葱的满眼翠绿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莽莽草海。

不远处大雪山绵绵长长的群峰若隐若现。

和亲队伍停在了山下一片平整的林子边上,随行的宫女、内侍和卫兵都三三两两的在各自掌事的吩咐下整理行装、加固车马,为上山做着准备。

太阳即将落山,周遭的空气也染上了寒意。我搓了搓手,慢慢走近一群正在整顿的藏人士兵,一个头顶盘着长编的男子正指挥他们将装着金银和书卷的马车轮底用铜泡和麻绳缠好,再往绳里倒扎进铁丝,以备路上暗冰行走打滑。

几个小兵注意到了我,向他示了示意。

那人回过头来,是个典型藏人长相的年轻男人。

吐蕃乃是名副其实的军事帝国,武将作为七大官吏中尤为重要的一支,以佩戴在胸前的方圆三寸章来区分职位的高低。

一等瑟瑟、二等金、三等金包银、四等银、五等铜、六等铁,共分六等十二级。

眼前这人的盔甲上明晃晃坠着一颗金边嵌银的佩章,想来是吐蕃赞普派来迎亲护军首领。

视线相交,我向他微微点头一笑。

他也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以右拳抵住心口,向我浅浅的鞠了一躬。

先敬罗衣后敬人。我朝那金包银的佩章点头,他对着我的女官宫装鞠躬。

真是无趣的很。

侧身绕过这群藏人士兵,我走到前面视野极好的开阔场地,闭着眼睛深呼吸,感受从鼻腔滑进五脏六腑的干涩寒气。

在那终年不化的雪山峰顶,融雪从山间淌下,经过高山草甸,经过裸石雪莲,沿途的接纳天上的雨水,吸收、蒸发,最后揉进无处不在的风里,被淬的又冷又干。

“那是我们的神山,直权玛尼木占木松。”

我转过头,竟是刚才那个藏人护军。

偏头之间,他已经直径走到我的身侧停下,眼神落在远处。

“鸟儿飞过会长出巨大的翅膀,鱼儿游过会生出金色的鳞片,凡人走过会得到神的祝福。”他将视线收了回来,双手五指合拢点过额头、胸口,“直权玛尼木占木松是一座了不起的神山。”

他的音调带着藏区特有的鼻音,声音低沉,不紧不慢。

我的眼前似乎掠过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鸟儿,在茫茫天地间汇成一个远去的黑点,金色的鱼儿从波光粼粼的海子中一跃而起,溅起无数跳动的光斑。

直权玛尼木占木松。

突然有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直直钻进了我的脑海。

刹那恍惚间,我跟着轻轻念了出来。

“巴颜喀拉山…”

“大智慧!”他惊呼了一声,“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我还处在懵懵懂懂的迟疑里:“…知道什么?”

“它的汉语名字,巴颜喀拉山。”

闻言,我一愣。

这个世界突然变的有点荒谬,这里明明是故事中的时空,身边有血有肉的人是凭空捏造,可那些静默的一山一水却与真实世界重叠出现在我眼前。

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姑姑!姑姑——!”

郡主身边的小丫鬟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我身边停下,双手弯腰撑着膝盖止不住的喘气。

我定了定神,轻抚她的后背顺气:“上高原了,别跑也别喧哗,一不留神就缺氧了。”

小丫鬟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寻我何事?”

“郡主吩咐奴婢召姑姑——”她抬头答我,一眼撞见旁边身形高大的藏人护军,怯生生的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我索性向他点头致意,拉过小丫鬟细细的手臂转身走开,低声道:“回去吧,边走边说。”

走出几步,就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叫益西平措——!女官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想要回头张望,被我轻轻的拽了回来。

“姑姑,都说藏人饮牛血吃生肉,最是野蛮吓人了。”

“呵呵,快些走吧,别瞎说。”

“是姑姑,对了,郡主是谴奴婢来召您用晚膳的。”

“知道了。”

行至轿辇跟前,已有侍女已掀起门帘,站在门口侯我进去。

就在半个身子探进轿辇时,我若有所感的回过了头。

身后是飞鸟投林,万籁即将归于平静,巡视的士兵正举着长枪穿行,油灯中的火苗炸开,已有马夫靠着树干合衣睡去。

眼前万物,真实而又虚幻。

巴颜喀拉山端坐漫天晚霞之下,在这座亘古矗立的雪山背后,我们终将达到吐蕃王朝统治下的藏地高原。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路漫漫,生死难料啊。

2.雪域高原

雄伟连绵的巴颜喀拉山,自古就是一条成熟的入藏通道,唐时文成、金城两位公主,以及无数通路使者皆是由这里出入吐蕃。

行至其中,便是名副其实的藏地高原了。

已经上山十日,我们踩过秃石,行过暗冰,越往西走海拔越高,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毫无温度。眼前是白雪皑皑的山坡,厚厚的雪堆在地上使人举步维艰。听不到风吹树林的声音,听不到流水拍岸的声音,只有藏人士兵来回打马穿行的吆喝,以及偶尔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雪崩回音。

轿辇已不适合坐人,允阳郡主被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细嫩的脸被风割的通红,一脚深一脚浅的在雪地里艰难挪步,我的心情也已由登上巴颜喀拉山的欢喜,一点点被这一望无际的苍茫冰雪染上了雾气。

两日前有一匹马倒在了雪里,任由马夫如何拉扯驱赶都站不起来。随行队伍中断断续续有人开始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伴随着风寒、头痛,继而转为高热,我们不得不另分出一些人,一边赶路一边照顾伤患。

同一时辰烈日伴随大雪不用担忧,生不了火没有热食的可以忍受,一旦踏上雪域高原,唯有那四个字才最是可怕的。

——高原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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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姑姑。”

空气稀薄干燥,鼻腔和嘴唇的感受最为明显。我正蹲在地上,拈起面前的雪润着嘴皮,就听到一个内侍在一旁轻轻唤我。

上山前,我曾提醒郡主下令,为保体力,一律不可大声讲话。

“何事?”

小内侍从怀里拿出一个牛角形的皮质水囊递给我:“前面领头的将军在分汤药,这一袋是姑姑的。”

我一时有点没听明白。

“…什么?”

“就是,就是那个藏人将军,他手底下的人正在前面给咱们分汤药。”他脸上扬起笑意,指了指怀里另一个水囊,“奴才先遇到了姑姑,这就给郡主送去。”

说着他将水囊放在我手上,拱手告退。

片刻之后,我叫住了他。

“等等。这药,你喝了吗?”

小内侍的声音在几步开外传来:“姑姑放心,下人们都是喝了再往各处送汤药的。”

“那就好…”我看着面前的水囊,喃喃自语。

那就好…

我正准备扯开扎口,一只手已经从上面伸了下来,手上一脱力,水囊就被那人拿了去。

还来不及抬头,他便将已经扯开扎口的水囊又重新放在了我手上。

“燥罗玛布尔制的水,你们的医令可做不出来。”益西平措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蹲了下来,思考片刻又往后挪了半步,跟我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女官姑娘,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心里立刻涌上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燥罗玛布尔——红景天。

此刻最需的良药。

我不得不对眼前这个目光清亮的藏人武官报以感谢。

这些日子,他和他的部下不仅会帮助我们赶车、牵马,还会时时打马在队伍中巡视穿梭,他们中的每一个,无一不是皮肤黝黑、长发张扬,有些小士兵甚至连汉语都说不明白,却是半分没有传闻中饮牛血吃生肉的蛮横鲁莽。

生生改变了大家伙对于他们引牛血吃生肉的野蛮印象。

就连郡主也跟我私语,不知吐蕃赞普是否也跟这些藏人一样温和。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已然有了少女的娇羞和期待。

赞普如何我倒不知,只知道故事里的吐蕃将士勇猛至极,却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我记忆中现实的古吐蕃人相去甚远。

罢了,也许在这个故事中,就是如此吧。

“女官姑娘?”

益西平措的声音将我从迷茫里拉了回来:“怎么不喝?”

“哎。”我端起水囊浅浅抿了一口,干涩已久的喉咙瞬间滑入一股甘苦,滋润、回甜。

我忙一饮而尽。

“就算是烈马到了这里也会因为呼吸难受无法奔驰,你们不会太快就适应。”他自顾自拿过我空空的水囊,缠好扎口挂回了自己的腰间,“这水,赞普说过要泡制很多天拿出来喝才有效。”

“是赞普吩咐的?”

“是。”

看来一会儿见了郡主得把这事告诉她。

“站起来吧,雪地看久了伤眼睛。”益西平措伸手将搭在身前的粗辫甩到身后,站直身子指着不远处的银色雪峰,“女官姑娘,我们的首府惹萨城就在那座雪山的背后。”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

惹萨城,拉萨城。

正准备询问他还有多久到达,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前闪过无数光点。

一瞬之间,血液似乎全部倒流。

“女官姑娘!”

沉沉闭眼前,我看到的是旋转重叠的茫茫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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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你醒了。”

我慢慢清醒,回顾四周,原来是回到了自己的女官马车里。

晕厥残存的感觉还在我的身体里游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立马被冰凉的寒气呛得低咳起来。

身旁的小丫鬟立刻使上劲把我扶了起来,向我嘴边递来一碗温水:“姑姑慢些。”

“我怎么了…?”

“抱您回来的那个藏人将军说,您在雪地蹲得久了,太快起身便这样了。”她替我擦了擦嘴角,将碗放在一旁,“可吓坏了奴婢。”

我揉了揉太阳穴:“是他抱我回来的?”

“姑姑放心,当时奴婢跟在旁边,将军没有冒犯您。”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拉开手边的帘子,原来天已经黑了。

“姑姑,您靠着休息一下,奴婢给您准备饭食。”

也好。

我伸了伸懒腰,一面想着一会儿用了饭去见一见郡主,一面伸手拿起旁边的铜镜。

说来,似乎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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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侍女哭哭啼啼来寻我的时候,看到的是马车里碎了一地的镜子和一脸木纳的我,她一时愣住,连哭都忘了。

接连唤了我好多声,才把看似灵魂出窍的我唤应。

“姑姑,姑姑,您去看看郡主吧。”

“郡主发高热了。”

“姑姑,姑姑!”

我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几乎是四肢纯粹的自我运作,翻身,下榻,穿鞋。

然后,我听到自己沉闷的命令。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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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允阳郡主,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此时此刻,她躺在榻上,眉头因为呼吸拉扯的疼痛轻轻颤抖,鼻腔已经难以通气,她只有微张着嘴才能维持呼吸,之前梳好的发髻已经有点凌乱,嘴唇脱皮开裂,原本白皙的脸因为高热染上了一种不自然的潮红。

她就像是一只被剥夺掉羽毛的雏鸟,孤独、无助、易碎。

没来由的,我泛起一阵心酸。

侍女递来接沾水的棉帕,我轻轻擦了擦郡主干燥的嘴唇:“郡主为何突然发热?”

“回姑姑,早些时候…刘嬷嬷来过,跟郡主说了好一会子话。”侍女俯身回话,似有为难,“刘嬷嬷她…前些日子也染了风寒…”

“胡闹!”

几个侍女立刻跪了下去,一旁郡主闭着眼轻咳了两声。

轿辇外的空地上,以马粪为原料燃烧的篝火窜出辛辣的气味,被呼啸而过的风带进了辇里。

我回头看了看,确认郡主仍在昏睡,继而压低声音:“今后谁再纵着她靠近郡主,别怪我不留情面!”

侍女们埋头应声。

这时候有内侍打帘进来:“姑姑,益西将军来了。”

“知道了。”我将棉帕递给离我最近的侍女:“好好照顾郡主。”

“是。”

轿辇外,夜色下的益西平措裹上了一件羊皮披风,旁边站了一个托着毛毯的小兵。

见我下来,他接过毛毯给我:“郡主娘娘发热,这条牦牛绒织毯可以御寒保暖。”说罢便挥手致意小兵离开,“牦牛是天地馈赠的灵兽,皮毛骨头甚至血液都能够用来供养世人。”

说着,他已经往前又迈了半步。

“女官姑娘,你还会晕倒吗?”

我被这句别具一格的关心逗笑,摇了摇头。

“益西将军,谢谢你。”

“不必说谢谢,你充满智慧,并且值得帮助。”他在篝火跳动的光线下再次向我行礼,“请称呼我益西,今后我们就是朋友。”

我心中若有所感。

“好的,益西。我也不叫女官姑娘,我的名字是——”

“啊—!”轿辇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与惊呼同时响起的是水盆、器皿落地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哭喊。

我猛然回头,刚巧撞见郡主的侍女一把扯开了帘子,对着人群大声哭喊:“不好了!郡主吐血了!”

她的声音又大又用力,只喊出一句,便重重的跌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我的脑子在她喘气的某个瞬间突然发出一声轰鸣,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就要拉开挡在台阶上的她往里冲。

然后益西从后面一把拉出了我。

“女官朋友!你别上去!让医令上去!”

我听不进去,挣扎着伸手想要把他的手从我手臂上扯下去。

“别动!拿出你的智慧,听我说!”他手上加重了力道,顺着我的手臂扣到了肩膀,强行逼我转过身子面对着他,“郡主娘娘不是真的吐血。”

我自知无论如何都拗不过,一脸颓然的望着他。

“郡主娘娘患上了高原病痛,是风吹干了她的气道,所以干裂渗血。”

“惹萨城就在眼前,不过还要在山上走六天。”

“风不能再吸气道里渗血的裂纹,那才是要了郡主娘娘的命。”

“你相信我,把你们赶车的马换成我们的马,我的人来赶车,绕路从西下山。”

“现在就走,换马,立刻出发。最多后天午间,将郡主娘娘平安送到康定城。”

平安送到康定城。

“啪”的一声,马粪里的枯草从篝火里爆开,医令匆匆而来,内侍、侍女各自忙碌。

我突然看清楚,益西眼里急切又诚挚的光。

最终,我听见自己梦呓一般的应答,只有短短一个字。

“好…”

3.金刚大寺

益西没有骗我。

那几匹高原长大的战马继承了这片雪域刚强无畏的意志,一天一夜风驰电掣,仅仅在次日夜间便把我们送到了雪山下的康定城。

康定城乃是康巴藏区的首府,而这里的本钦甘赞金刚大寺,则如同国中之国。

寺院三面环山,端坐安多河流经灌溉的安多草原,拥有康定城以南的全部草场和牧区。依靠着逐级升高的山势修建佛殿经堂、扎仓僧舍,殿堂林立、错落有致,远远望去好似一座气势恢宏的红色城池。

我们的轿辇和人马,便是在夜色之中驰入这座寺院的。

随行服侍的只有郡主身边的两个侍女和一个内侍,他们连夜在寺院法王白桑仁波切的吩咐下将郡主安置下来,药浴、熏蒸、熬煮、喂食。等到郡主退热、病症消失,精神恢复如常已经是三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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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康定城下了一场急雨。此时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依旧轻轻笼在水雾之中,朦朦胧胧。花园的回廊里,积水从屋顶间隙滑落到廊柱上,落地便向一旁溅开一圈圆弧,在地上泛起微小的涟漪。

眼下,我正伴着郡主坐在窗前,正好对着此时夏初雨后的花园。风吹花落,地上铺满了被雨打下的花苞,树叶草丛在风里摩擦发出轻重不一的沙沙声。

后续人马和物资正在缓缓往康定城而来,由于还有一些风寒的病患,不免走得慢些。

郡主自从恢复了精神,便又央我为她读些解闷儿画本,正巧益西昨日带来了一本康巴风闻录,于是我挑拣着关于这座寺院的章节为她读。

“高原藏地共五大寺,卫藏藏区三、康巴藏区一、安多藏区一。本钦甘赞金刚大寺位于康巴藏区首府康定城,意为吉祥金刚修行顶礼殊胜十方洲…”

“…金刚大寺设主殿一,即中心正殿,主事者为法王。设大扎仓五,即僧侣教习院,分显宗院、密宗院、藏医学院、护法院、多闻院,授摄类学、波罗蜜多、中论、律经、俱舍论、噶让巴等课业,各大扎仓经殿、文阁、授堂、佛殿、僧舍、广场共三百二十一,授业者为上师,主事者称堪布…”

“…学授经典后,可申请经试,通过者授格西位。林赛格西可任扎仓上师,措然巴格西可任堪布,拉然巴格西德、慧、福、心皆俱且由第一活佛首肯者,可任法王…”

我正细细读着:“啪”的一声,一滴积水落下溅在了窗沿上。

“姑姑,想不到这寺院竟有如此多的讲究。”郡主听的津津有味,拉着我的手晃了几下, “而且,比王府还大了数十倍不止。”

我看了看她,合上了书卷。而后双手回握住她,那细细小小的关节和肌肤已是回归了本身的健康温热。

我感到一种真实的欣喜,而后点了点头。

正当她惊叹不止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我脑里呼啸而过。

“郡主。”我抽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你看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姑姑,所言何意?”

“从你第一次见到我,到如今,我可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郡主的脸上出现了不明所以的神情,她皱了皱眉头,说道:“第一次见到姑姑时,姑姑还在文馆库房当差,我册封郡主时,姑姑在同一日受封女官,到如今两个多月了,姑姑并无不同。”

我不禁愣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郡主册封是我在原本的故事中看过的情节,所以那个时候我已经是我了?可我明明记得,自己一睁开眼就已经在出皇城门的马车上了。

“姑姑可是担心那日被穗子打到脸上留疤?”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莫名其妙的啊了一声。

“姑姑少施粉黛也已是天人之姿,大可不必担心。”郡主体贴的捏了捏我的手,“不过姑姑天生丽质,虽已到了双十年纪,看起来却跟二八少女一样呢。”

双十年纪,二八少女。

双十年纪?二八少女?!

我猛然坐直了身子,看向郡主:“我如今…可是二十岁?”

郡主茫然的点了点头:“看上去却是二八少女的模样。”

我终于明白了,难怪那天在镜子里,我会看见刚刚成年时,还有些稚嫩的自己。

也就是说,我和”我”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而原本二十三岁的我,以我十七八岁的样子穿到了二十岁的”我”身上。

我一脸颓然的跌坐回去,顾不得郡主焦急询问,又急切的抬头看向她。

“郡主,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姑姑,宫女的名字都是由大内庭起的,原来的名字一入宫便弃用了。”她本是摇了摇头,又似想起了什么,“倒是…姑姑受封女官时归还了本家姓氏,是为奉书女官,顾氏。”

说罢,她一脸关切的抚上我的肩:“姑姑你…自从出皇城那日晕厥,醒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

郡主啊郡主,你可知那不是我忘了,而是女官顾氏晕厥,醒时已是我穿过来了。

这样想着,我伸手捉住了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郡主,你别担心。我一点都没忘…”

我依旧是我自己,顾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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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我正细细核着郡主的陪嫁清单,就听到益西在外头敲门的声音。

“女官朋友,你在吗?法王想要见一见你。”

我随他沿石阶而上,穿过经殿佛堂、花园回廊,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前。

益西颇为骄傲的告诉我,这里便是金刚大寺的中心主殿,也是法王白桑理事的居所。

站在门外,我难免有些不明就里:“法王为何要见我?”

“郡主娘娘养病那几日,我在白桑仁波切这里听法,给他讲了不少路上发生的故事。”益西挠了挠头发,“还向他提到了你,大智慧的女官姑娘。”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之前紧闭的红漆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从里走出一个侍僧,对着我们双手合十:“仁波切请姑娘进来说话。”

我往前走去,进门时又想了什么,回头看着益西:“忘了告诉你,我叫顾泱,日后不必唤我女官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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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王白桑身披暗红色的僧袍,端坐富丽堂皇的内室之中。虽已满头银发,一双眼睛却有神而明亮。

望着这双慈悲智者才拥有的眼睛,我的脑中闪过四个字:法相庄严。

见我进来,他摊手朝向面前的蒲团,示意我坐下:“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仁波切,我是顾泱。”

法王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注视我坐下的动作。

“原来是顾姑娘。”良久,他才重新看着我的眼睛,“也许,还能称呼一声顾小姐吧。”

法王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感到一阵飓风席卷过自己的意识,我不受控制般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又在白桑法王慈悲的微笑里晃晃悠悠的坐了下去。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木然的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的出现,再一字一字的消失。

“顾小姐,六十年前,我也从你的来处而来。”

好似被封冻在悬崖边的空气里,我努力让自己在震撼和中平复下来,而后,我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仁波切…你,你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法王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我挣扎着也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起身。

我的目光追寻着他走到窗前,在法王安宁平和的语调中,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21XX年,一颗原本不会经过地球轨道的巨型彗星受到月球引力的影响直直冲入了大气层中,等到卫星预警以及人们惊觉时,它已经冲破对流层直奔地面而来。巨大的天体撞击引起通讯中断,带来地震、海啸以及火山爆发,整个地球弥漫在一片火海之中。等到再一次生命孕育而出已是几万年后,地球再一次经历原始社会和封建社会的更替。地壳山川发生了变化,一如巴颜喀拉山离康定如此之近,一如而现在我们身处的吐蕃,如今已是另一个全新的封建王朝。

一些曾存在过的历史经过独特的方式保留下来,成为了现世的传说,而那些刻在基因里再次遗传下来的文字、音节,也再一次重现天日。

门外鸟儿在枝头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提醒着我时间正在流逝。

我却好似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潜意识里拒绝接受法王口中带来的信息,我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连同这个荒唐的故事都是虚幻不实的幻影。明明是我见过看过的情节,明明这里的建筑和文化都有曾经古老的痕迹,明明这就是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这个念头就像一株救命稻草,我努力让自己发出声来:“仁、仁波切…这个世界…明明是我看过的一本书…”

闻言,他笑了:“那么,你口中的那本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又从哪里得到的?”

“那,那是一本…”说着,我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本我在大昭寺外的行脚僧处得来的故事,陈旧、泛黄,不少纸张的边缘甚至还有燃烧过的痕迹。书里描写了中原王朝的混战,最后以高原上的吐蕃崛起胜利而迎来终结。现在想来…它不像一本纯粹的故事,它甚至…像一本正统的战史…

一本,来自未来古代的,战史…

我整个人好似被撕碎,而后又被一双手拼凑回来,清醒又麻木。

这个康巴藏区第一大寺的法王,他在告诉我,我来到了遥远的未来。

…来到了…未来的古代。

“阳光投在身上,雨水落在河里,这些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法王伸出手,覆在了我的额头上。他明亮的眼神如潮水一般灌进我的意识,就在他念起经咒为我摸顶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火光、扭曲的时空,沧海桑田更替后雪山之下重新绽放的雪莲。

我的眼中涌上了泪。

这么多天盘旋在心头的疑问,持续紧张绷住的神经,在这草木葱茸的夏日暖阳下乍然断裂。那些游荡在意识之外的挣扎和坚强,全都在面前这个仅仅一面之缘的高僧面前崩塌。

我哽咽着,而后低声啜泣,直到放声大哭。

法王的手一直停留在我的额头,直到我终于哭尽那些痛苦的思绪。

“抱歉,我不得不将这些直接告诉你,毕竟我们今后不会再见。”法王轻轻将手收回,缓缓蹲在我的面前,“好好感受这个世界的喜悦和自在,也许,这是命运指引你来到这里的意义。”

我揉了揉已经哭到发胀的眼睛,迷茫的点了点头。

“在你所居住的院落南面,是连接护法大扎仓的长廊。长廊西边的梧桐树后,隐着一个虚开的石门,去门后看看吧,或许能有新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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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一夜难眠。

次日,我遵循法王的指引推开了那扇石门。

门后是一个花木繁盛的院落,院落中央有一座十分破旧的佛殿,风中有残缺褪色的经幡猎猎作响,枯枝上有燕子鸣叫筑巢,这场景似曾相识,似乎曾在某个时刻的梦中出现过。

佛殿的门敞开着,摇摇欲坠。

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走进去。

破旧的佛殿里没有霉菌的味道,也没有尘土封闭后苦涩沉闷的压迫感,反而是酥油经久燃烧后,在这里留下了醇厚的香气。

一整排酥油灯点燃的火苗在黑暗里跳动,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我便看清了墙上斑驳的壁画。

矿石颜料的色彩经久不褪,深浅叠加,饱和度极高,金粉勾勒各式线条穿插其中。

第一副场景,是灾难。彗星从天而降,朱红和金色的色彩描绘出天火降临,大地燃烧,生灵绝望挣扎、无处可逃。

第二幅场景,是希望。熊熊烈火中似有蓝色光芒一飞冲天,天空中呈现法相庄严的佛陀相,佛陀在悬浮的莲花座上盘坐,左手掌心向上、右手在胸前结印。

最后一副场景,是圆满。一个老者卧睡在大湖畔,他的周围生长出了随风摇曳的鲜花,血色的圆月自湖面升起,无数秃鹫围着老者盘旋。

我的脑中响起了法王白桑的声音。

“…巨型彗星的撞击,带来地震、海啸与火山喷发。一切来的太快,没有生灵可以幸免…科技、荣耀、成就,在生死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书本上的文字,也许是钥匙的一种形式,我们得到它,打开它、使用它,冥冥之中是注定的,我们都是被命运注视的…”

一种压抑的感慨在我心中涌动,惊叹还是震惊,我实在是无法分辨。它既没有给我带来排山倒海的战栗感,也无法让我认清此时自己究竟沉浸在一种怎样的情绪里。

我只知道,当我浑浑噩噩的踏出佛殿重回光明的一瞬间,自己好似重获了新生一般。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温柔有力的诵经声,我下意识的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僧侣正站在前方悬挂着破败转经筒的长廊上,他一面低声诵经,一面转动着经筒朝我缓缓走来。

他的脚下,是鲜艳的藤蔓和鲜花。

又是一个似曾梦见的场景,我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就在他离我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声苍凉古老的大法铜钦号声从山顶的中心正殿传来,划破天空。片刻之后,本钦甘赞金刚大寺的各个角落都合起了这种原始乐器雄浑的频率,好似一道道低沉的龙吟,遮天蔽日般覆盖整个康定。

在这震颤心魂的法号共鸣中,我望着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而后,我看到了他琥珀色的眼睛。

他轻轻对我说。

“你听,白桑仁波切圆寂了。”

4.确吉仁钦

允阳郡主带着侍女匆匆寻到我的时候,我还失神的站在佛殿门口。

后来郡主告诉我,她是被一位突然造访的武僧带到那座花园中的,先是看到了一旁面如冠玉的确吉,才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我。

确吉,是那位年轻僧侣告别时留下的名字,确吉仁钦。

法王白桑的圆寂带给我极大的触动,我被伤怀的情绪困住了好些日子,直到一个侍僧出现在门前。

他面带忧伤,低声的询问郡主,明日一早是否愿意前去敬礼仁波切的天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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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安多草原经幡飞扬,除了金刚大寺和康定城周边寺院的僧团,不少城里的男女老少也举着哈达、提着酥油和糌粑来为法王敬礼。

郡主与我在离天葬台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远的只能看到前方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连天空中盘旋的秃鹫都只是一个一个的黑点。

没有十足坚定的信仰,没有从小接受中阴生死论的熏陶,我们实在是无法面对那样的场景。

片刻之后,天葬台方向传来阵阵鼓声。

我虚着眼睛望向天空。

德高望重的法王白桑,他一生的慈悲就这样随着秃鹫飞翔的轨迹远行而去。

尘埃与颗粒在猎猎作响的经幡上喧嚣,五千僧众齐声诵经持咒的声音伴着大法铜钦的号音,如同万钧雷霆。

尘土、经幡、佛号,经文、秃鹫、白云。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悉数在我眼前汇成了一条升腾而起的银河,明明灭灭的向我贯穿而来。

在这不可思议的错觉中,一滴温热从我眼角滴落。

郡主站在我的身旁,言语之中尽是惋惜。

“还未好好感谢法王的救命之恩,谁知…就去了…”

是啊,又有谁知道呢。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又忘了世事无常。

我轻轻的拍了拍郡主的手背,便看见益西正带着卫兵策马而来,身后跟着郡主的轿辇。

益西下马行礼,禀告郡主之前在雪山上滞后的物资人马已经抵达康定驿馆,康定城的首府官正在金刚大寺等着觐见郡主。

郡主颔首,随即看了我一眼,我略有歉意的摇了摇头。

“姑姑,不与我同去吗?”

“…郡主恕罪。”

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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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已过,仪式结束。前来敬礼的男女老少留下自己的敬献,逐渐离去。

这些肤色相近、长相不一的高原面孔,或难过,或忧伤。

时空交错,朝代更迭,根植于这片神奇土地的信仰在他们身上重见天日,并展现的淋漓尽致。

做完仪轨的僧侣也三三俩俩的朝着大寺走去,另有一小部分去往相反的反向——那里堆置着安多草原上最大的玛尼堆。

略一思考,我朝着草原走去。

几匹棕色藏马正在悠闲的吃草,它们身上安着系有金刚结的马鞍。

先行到达的僧侣们正在挨个点燃酥油灯,鲜花、糌粑和哈达都已经被安置在了玛尼堆下。

重叠忙碌的红色身影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确吉。

此时他放下了半截僧袍衣袖,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流畅,点燃一盏酥油灯,随即将灯盏放在玛尼堆前。

身后的侍僧立即接过烛台。

起身时他看到了我,偏头与侍僧耳语了两句,侍僧行礼告退。

这么年轻就有侍僧随从了?

正疑惑着,确吉已经停在了我面前,随风带来一阵刚刚点燃的酥油醇香。

他个子很高,我不得不仰头望他。

暗红色的藏式僧袍提醒着我他的身份,我突然有些拘谨,正在踌躇时,一句”你好”脱口而出。

“你好。”他嘴角上扬,“这样见礼的称呼倒是第一次听到。”

确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弯,就这样不动声色的驱散了我的拘谨。

先前告退的侍僧牵着一大一小两匹马走了过来,向确吉行礼后姿态恭敬的把缰绳送到他手上,而后朝我合掌。

我弯腰点头,以示还礼。

“在我们的传说里,安多草原曾是天神居住的地方。”确吉递给我一条缰绳,“我随你走走吧。”

先前消失的拘谨此刻变成了窘迫。

“…见谅,我不会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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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草原旷野中,有滚滚雷声从远方传来。

行走其中,只觉得天地浩渺,尘世轻微。

确吉就着我的步子,走的不紧不慢,大半个上午过去,那两匹马的缰绳被放开,在身后慢腾腾的跟着我们。

我注意到更远的地方,还跟着一个暗红色的身影。

“一个随行武僧。”确吉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温和的说道,“看来,他也很喜欢这片草原。”

初夏时节的安多草原颇有些草长莺飞的味道,我应了一声,望着头上清透湛蓝的高原天空,由衷的赞叹:“确实很美。”

“幼时我曾随仁波切去过中原:“确吉也随我仰头望了望天,“中原汉地也很美。”

“也许是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久了,见到完全不同的一草一木都会这样感叹。”我转头看向确吉,“你去过中原?”

“是,中原建筑精巧,土地肥沃,那里的僧人都自称贫僧。”

我不禁一笑,随即开口问他:“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确吉大师?确吉师傅?确吉喇嘛?

“你知道我的名字,唤我确吉就很好。”

我点了点头:“我的名字是顾泱。”

“顾泱。”他认真的重复了一遍,“顾泱。”

山脉的伟大无可比拟,我站在这里,看到千里之外的雪山山脉延绵不绝,如银色卧龙一般盘踞在天的尽头。

“雪山能够给予生命无限的馈赠。”确吉捕捉到我的目光了落在何处,他脸上扬着柔和自在,“雪山融水滋养山下万物,阳光又再一次带走雪山融水,这是生灵之间的回向。”

我表示认同:“雪山下的生灵需要水和阳光,就像雪山也需要它们一样。”

身旁的人投来闪亮的眼眸:“顾泱,你很聪慧。”

不远处隆起一块小的山丘,我看见星星点点般的彩色野花洒落其中,以自由自在的姿态蓬勃生长。

“养护花草能积阴德,佛前献花的女子来世能获得很好的容貌。”确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而后别过头来朝我微笑,“顾泱,你的前世也曾在佛前献花。”

他在夸赞我,却无一丝一毫的谄媚和冒犯,就像是在告诉我草是绿色、天是蓝色那样自然。

我回以他微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他是个活生生的,睿智深邃的藏教僧侣,身上带着质朴的单纯,言语之间总是认真唤着我的名字,一言一行放松自如。

临近正午,确吉告诉我可以慢慢折返,今日的金刚大寺会有盛大的午斋会。

我们慢慢往回走去,玛尼堆渐渐出现在了眼前。确吉的侍僧牵着那两匹不知何时已回去的马儿,顺从的站在原地等待。

其余僧侣们也都还未离开。

离玛尼堆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确吉停了下来。

“顾泱,一个月前,仁波切曾告诉我他将圆寂,并嘱咐我在那一天找到你。”

脚下一顿,我愣在原地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天他的出现绝非巧合,

所以我并未随郡主回去,就是想找到他,问个明白。

此时此刻,他给了我答案。

“仁波切来自无常之中,最终也将自己供养给了无尽生灵,这是他的因缘。”确吉望着远处金刚大寺密密麻麻的屋舍,“我已经答应仁波切,在他离去之后与你同行,助你找到命定之人,这是我的修行。”

他转头看向我,语气坦诚而自然:“顾泱,也是我们之间的因缘。”

正午的阳光洒在确吉头顶,高挺的鼻梁与他麦色的皮肤都被染上了淡淡的金。那双干净的琥珀色眼睛望着我,一如雪山之中流淌的山泉,清澈且明亮。

我的神思逐渐清明,正准备开口问他何为”命定之人”,确吉的眼光便已挪开,注视着我的身后。

疑惑的回过头,我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到了女官规制的马车。

那是属于我的马车。

驾马的士兵在我们前方不远处停住,下马后径直在原地朝确吉跪下,额头死死的抵着草地。益西随即从马车里钻出翻身而下,落地之时便有一个武僧默默的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习以为常般整理衣袍,而后走到确吉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弯着腰说话:“郡主娘娘召顾女官用膳。”

确吉答允,益西这才直起身来,在武僧的注视下退到一边。

一旁的我一脸迷茫,这益西平措,在郡主面前都没有这么恭顺过。

确吉的视线重新看了回来,正撞上我茫然的眼神。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蓄上一抹笑意:“顾泱,我还需要完成一个仪轨,晚些时候会去找你。”

我点了点头,转身上马车前,神使鬼差的向确吉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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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策马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益西与我同乘马车,长久沉默着。

似乎是在确认我们是否远离确吉一行,他不停的掀开帘子向外观望。

我好奇的看着他。

直到金刚大寺气势浑厚的黄铜门已在眼前,他才开口问我:“顾姑娘,你知道这座寺院的圣物是什么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我摇了摇头。

“是中心正殿后的一颗枯树。”

我微微坐直了身。

益西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再一次问我:“你可知道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

“确吉…仁钦?”

他放下帘子,脸上是少见的严肃神情:“顾姑娘,我们从不直呼大师的名字。”

…大师?

见我微怔,益西面上似有放松:“怎么?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在益西幽幽的讲述中,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的藏地神话传说里,没有格萨尔王,取而代之的是在我们那个世界的历史里存在过的松赞尔王。传说中的松赞尔王有三个儿子,分别是卫藏、康巴以及安多,他们三人的封地,就是现在的三大藏区。康巴王子笃信宗教,晚年收了三个爱徒,他们三人合力在首府康定建起了本钦甘赞金刚大寺,被后人称为”金刚三德”。

确吉,在八岁的时候被认定是其中一人的转世尊者。

“金刚大师在康巴藏区的地位颇高,就算是康定城的首府郡王见了他们也要恭敬对待,就更别提首府官和武将了。”益西慢腾腾的讲述着,时不时看向我,“一位大师三年前圆寂,僧团还在寻找他的转世。一位大师在中原游历弘法,归期不明。如今常住金刚大寺的就只有…”

…就只有他了,确吉仁钦。

确吉身边有武僧与随侍,益西和卫兵都对他恭敬顺从,半个时辰前,他还在与我谈论雪山、花朵和草原。

我从未思考过,他是什么身份。

只是,他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说重要吗?

我在心里回答自己,不重要。

在确吉身上,我已经得到了关于法王白桑的答案,至于他口中的”命定之人”,无非是法王留下的另一个答案。

藏地高原天朗气清、人各有命,我何必在意他人身份。

“顾姑娘,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在听。”

“我已经讲完了。”益西脸上重新展露出了往日爽朗的神情,他再一次拉开帘子,指着马车外对我说,“顾姑娘,你看,今日有大午斋。”

是啊,大午斋。

眼前突然闪过确吉的脸,他站在夏日的阳光下,告诉我今日的金刚大寺会有盛大的午斋会。

我一愣神,随即笑着轻轻为自己摇了摇头。

5.暂别郡主

初夏的清晨最是惬意。

这日我正坐在窗前烹茶,远远的就透过窗外树荫看见了徐徐而来的郡主。

“郡主安好。”我踏出门外候她,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行礼问安。

一抬头,却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

“这是怎么了?”

郡主憋着不说话,默默的随我进了屋里。

“姑姑,我有一事要托付给你。”说着,她朝身后点了点头。

郡主随行的宫人中走出了一个侍女和一个内侍,两人快步来到我面前,齐齐跪地请安:“见过姑姑。”

我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面弯腰将他们扶起,一面疑惑的望着郡主。

“姑姑,琳琅是宫里指派给我的侍女,这些日子跟着我也算伶俐,且入宫前识得几个字,在姑姑身边多少能帮上忙。”

说着,郡主又指了指一旁的内侍。

“小舒出自内宫,在我身边负责洒扫,勤快、踏实,也留在姑姑身边可好?”

琳琅?小舒?

也,留在我身边?

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两人再次齐齐跪下。

我在他们膝盖触地的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我虽为女官,却无人贴身服侍,每日饭食及洒扫皆是当值侍女轮流负责。

所以,郡主是给我送近身伺候的人来了?

不等我开口,郡主已经拉过了我的手:“姑姑,我身边已有王府带出的贴身侍女,实在无需太多人伺候。加之…吐蕃王宫并无内侍,小舒跟着我实在不便,好在他踏实勤快,若是就此打发了出去不免可惜,且让他们二人留在姑姑身边可好?”

我回握郡主,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人,他们正巧抬起头来,眼里尽是不安的祈求。

尽管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可是那些这里独有的一些规矩和传统却很难覆盖我原来的世界观。

比如,贴身服侍的侍女内侍,以及将他们当物品一样送来送去。

下意识的反应是谢绝,却又瞥见郡主兔子似的红色眼眶,我竟不知如何开口。

“姑姑…可是不愿…”

“郡主,我不是不愿…只是…”

“只是如何?”

我一时语塞。

“罢了…”郡主眼里不知何时蓄上了泪,“姑姑,还有一件事。”

原来,益西早在郡主高热时就已经遣了卫兵快马到了惹萨,将和亲队伍的变故禀告了吐蕃赞普,赞普立刻着人传了口信回来,命令康定首府官亲自带人护送郡主前往惹萨。

昨日首府官前来觐见,就是将赞普的意思转达给郡主。

赞普命郡主大好后即刻上路,眼下郡主早已大好,只是还有前日刚从大雪山上下来的一些宫人与士兵患风寒未愈。几番商讨后,决定由首府官带队护送郡主及车马陪嫁明日启程,而作为二等女官的我则领着一些侍从暂留康定城,等到病患康复后再整装前往惹萨。

说着说着,郡主眼中泪珠滑落:“姑姑,唯独你留在这里我最放心,可也最是不舍…”

我感到一阵心酸,看着她拿着绢帕拭泪,突然看懂了她的心意。

这个傻姑娘,舍不得我,便想留下值得信任的人照顾我。

罢了。

“无妨,郡主,我留下便是。”说着,我又看了看身边跪着的那两人,“他们也留下。”

郡主嘴角微笑,眼里却再一次落下泪来:“姑姑,此去只怕分别半月,病患康复后姑姑可要速速上路啊。”

我点了点头。

首府官护送郡主,自是一流藏马赶路。眼下留下的伤患多是年龄偏大或体质虚弱的宫人,加上一些行装重物,皆由中原的马儿拉车,等到惹萨汇合时只怕耽搁月余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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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一刻不停,清点物品、整理行装,一时间金刚大寺的客院尽是匆匆来去的忙碌身影。

益西也盘起辫子,换上了他三等武官的盔甲,指挥着手下的藏人卫兵加固车马。

首府官派了些人手来,与我核对留在驿馆的伤患名单。明日郡主启程后,我也将搬出金刚大寺前往驿馆居住了。

琳琅站在我的身后随侍,等首府官的人离去后便轻声问我:“姑姑,这康巴藏区最大的官儿不是康巴郡王吗,怎么没见他来觐见郡主?”

“傻丫头。”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康巴郡王可不只管辖一个康定城,再说人家不是官儿,那是赞普的亲弟弟,是王爷,怎么会来觐见郡主呢?”

“知道了~”她揉着额头,朝我嘿嘿一笑。

昨日我留她和小舒聊了大半夜,才让他们勉强接受了在我身边不用注意规矩,无人时见我不必行礼、不喊尊称,可这两人说就算以死谢罪也不敢与我同桌吃饭。

罢了罢了,慢慢来吧。

“姑姑!姑姑!”

我循声回头,小舒已经快步走到了我面前,见周围有人,赶紧行礼:“姑姑,午间首府官开宴,郡主吩咐有品阶的宫人随她前往。”

我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不觉快到正午了。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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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午宴大堂,直到所有人落座后,首府官才恭顺的亲自走出门外迎来确吉。

高原藏人日夜劳作,一日三餐自然是不能缺了。

寺院僧侣讲究修行,遵循过午不食。

难怪,要在午间开宴。

金刚大寺与康巴政权向来相辅相成,这一点与卫藏地区和三大寺、安多地区和曲瓦登寺是一样的。而五大寺共同供奉藏区第一活佛及其所在的玛布日南宫,则与吐蕃王宫——赞普居住的玛布日北宫,构成了整个藏地高原信仰与权利的统治中心。

这样想来,确吉以金刚大师的身份出现在首府官为郡主举办的践行宴上也是自然。

他换上了一身颇为华贵的僧袍,在首府官的陪同下走到首座,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等待确吉坐下。

首府官勾腰询问他有什么需要。

确吉眉眼之间皆是淡淡笑意。

“不用刻意为我准备,日常斋饭就很好。”

首府官点头称是。

确吉落座,他的侍僧随即示意众人坐下,那位不苟言笑的武僧则安静的退到了他的身后。

随确吉而来的僧团坐在靠近首座的区域, 侍者们为他们一一端上蔬菜汤煲、珍珠焗米、滚面片、红枣羹、酥油茶和水果,摆盘精致无不用心。

首府官和郡主分别坐在确吉两边,我的位置在郡主所在的方位,与郡主隔了两个一等掌事女官的身位。

面前的烩煲里堪堪夹着几条鸡丝,真是确吉和僧团在这里,一点肉味也不能闻到啊。

“郡主娘娘,明日下臣护送郡主娘娘,希望此行一切顺利!”

宴会时间过半,留着络腮胡的首府官站起身来,双手端着酥油茶壶,准备为郡主斟茶。

藏人敬酒时敬天地神喝三口,还有豪迈直接的祝酒歌。敬茶我却没有看过,便饶有兴致的看着郡主。

想来出发前郡主身边的一等礼仪女官传授过藏人诸多礼仪,郡主很是自然的双手捧着茶杯接满酥油茶水,向首府官行了一礼缓缓饮尽。

首府官似下了很大决心,放下茶壶以右拳抵着心口向郡主行了一礼。

“郡主娘娘,我听说晟朝以文著称,书卷典籍多得如同天上的星星。康巴僧众也想开开眼界,学一学中原汉地的典籍,不知郡主娘娘能不能赠与我们一些?”

我正望向郡主,闻言便撇见坐在首座上的确吉抬起了头,淡淡地扫了首府官一眼。

等我眨了眨眼睛再看他时,确吉已经再次低头用斋了。

首府官正滔滔不绝,撞上确吉的视线后一愣,而后立即改口说:“自然了,郡主娘娘带来的书卷一定是珍贵非常,康巴只是高原牧区,不堪供奉,不堪供奉。”

说罢他略微尴尬笑着坐下。

宴会安静了下来,一时无人接话。

确吉自入宴落座后便没有开口,这时他放下了一杯酥油茶,站起身来,朝着郡主合掌致意:“郡主娘娘明日即将启程,诸多行装物品,切莫遗落在金刚大寺。”

“多谢大师提醒。”郡主起身回礼,而后对着我遥遥说道,“还请顾女官细细核对。”

我起身答是,随即轻声唤来身后的琳琅来拿礼单。

片刻之后,我放下礼单。

“禀告郡主,只有八十卷典籍与一些丝帛遗落在了大雪山上,其余物品皆已清点装载完毕。”

“知道了。”

我屈膝一礼,整理衣裙坐下时与确吉的目光远远交汇。

这是开宴以来我们唯一一次眼神接触,他的眼里藏着不动声色的笑意,我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却没注意到,下座的益西将这一幕收进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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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落山,我便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小舒眼下在其他内侍那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明日和我一起搬到驿馆。我赶紧唤来琳琅,请她为我煮一碗肉酱面。

也许是上个时代特意留下的馈赠,我们那个世界的蔬菜水果以及各种家畜在这里也是随处可见,就连烹调方式也流传了下来,这样一来,各种菜式就显得尤其丰富。

我感叹着果真民以食为天,很快就把一碗肉酱面吃的见底。

琳琅刚把碗筷端走,窗外忽然刮起了风,没一会儿便聚起了厚厚乌云。风刮的树叶簌簌作响,连同枝桠都在晃动,闪电劈下来的一瞬间,周围亮的如同白昼一般。

也不过是太阳刚刚落山,天色一下就暗了下来。

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安,好几次都差点被风吹灭。我担心郡主再染风寒,于是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了纸伞,想趁着雨点还没落下来,赶紧到郡主院子里去看看。

谁知刚一拉开门,就看到了益西站在外面。

我一时微微愣住,而后走出门去请他进来。

“不必了,顾姑娘,明日我就要随郡主娘娘启程了,这会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而后伸手指向中心正殿的方向。

“顾姑娘,我曾告诉过你,那里有金刚大寺的圣物,是一颗枯树。”

“是,我记得。”

“你知道为什么这颗枯树会是圣物吗?”

天色已晚,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颗梨花树。很多很多年前,第一世的三位金刚大师亲手栽下它,又都在这颗树下相继圆寂,他们圆寂的时候曾说:吾身归去乘愿而来,心静则枝叶落尽,心动则百花盛开。果然,一夜之间,树上再也找不到一片叶子与花瓣。”

益西收回手,转头看向我。

“顾姑娘,僧侣们奉这颗树为圣物,因为这颗树能照应他们的心境。他们一心修行,就跟这树一样心如枯木,它不再开花,就跟僧侣们不会动世俗的念头一样。”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他脸上的焦急和不安。

“僧侣们是这样,确吉仁钦金刚大师更是这样,你知道了吗顾姑娘?”

僧侣们修行必然清心寡欲,我当然知道。

可是,我知不知道又如何?

益西从未如此认真的看我,他试图在我的表情里寻找我的情绪,可我着实不明就里。

渐渐的,他的神色终于放松。

“顾姑娘,看来真是我多心了。”

原来,确吉尚不满二十,而第一活佛认定他时曾经开示,他一定要到二十二岁才可受戒。

对于还未受戒的转世尊者,如需加快自己的修行有很多种方法,闭关、游历、拜师、护法、开坛,都是积累智慧的法门。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那便是寻到一位佛缘深厚智慧非常的年轻女子,与其密修,这样的女子被称为明妃。

只是一样,明妃破了转世尊者的童身,其血液玷污了修行,必须要在尊者受戒这天进行活人血祭——以命相抵。

这项修行虽没有被禁止,却因为要生生夺去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几百年来很少有人采用遵循。

据说几十年前在安多有一位转世尊者采用了此法,在他受戒那天竟由数十僧众硬生生按着那个女子,活活等着她血液流尽,在无比痛苦中走向死亡。

说完,益西难为情的挠了挠自己的辫子:“顾姑娘,抱歉…我以为…”

我终于在这个惊悚的故事里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益西:“你一直以为我想去给他当明妃?”

“不是的,不得的。”益西急忙解释。

他告诉我,如今民风渐开,加上确吉实在英俊健朗,自他成年后已有前后四五个姑娘来到金刚大寺,自愿想要成为明妃供奉他修行。

“顾姑娘有大智慧,人又漂亮…我只是担心你不懂其中厉害,白白丢了清白与性命…”

这个益西平措,越说越离谱。

我忙叫停了他的自言自语,告诉他我来自中原汉地,从小就知道出家人不可亵渎,并且与确吉相识仅仅是因为法王白桑有所嘱托,再无其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益西一股脑的说了一大堆,终于在我的回答中心满意足的告别离去。

琳琅出来迎我,一面给我披上披风一面关切的问我:“姑姑怎地在外站了那么久,益西将军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吩咐,听了个故事。”

她一脸疑惑的歪头看我。

我微微一笑,眼见着天色已经黑透了,想必郡主也已歇息,于是告诉琳琅请她明早陪我一道去为郡主送行。

“知道了姑姑,你也早些就寝吧。”

她为我灭灯,轻轻吹熄了烛火。

藏地高原不安的夏夜,又是一个万籁俱静的晚上。

6.星空夜话

次日一早,除了驿馆里风寒未愈的病患,我带着留下的一众宫人为郡主送行。

那八十卷”遗落”的书卷已经整理好,出发前由我亲自将目录单子交到了首府官手中,他十分欢喜的一再感谢,并承诺说一定吩咐驿馆掌事好好照顾我们。

益西打着马在我身边转悠,说他留了一队人马在驿馆,叮嘱我有事可以去找副将。

我看了看益西身边那位一脸黝黑的副将,壮得像一只棕熊,答应他的时候笑得不免有点尴尬。

再次盛装打扮的郡主坐在轿辇里,泪眼盈盈。

她从窗口探出手来,一再叮嘱我病患一好便早日上路。

我回握她的手,一一应允。

不少百姓也来了,纷纷站在寺院的山门,想要一睹晟朝郡主——未来赞普妃的风采。

自然,确吉是不用出席这种场合的。

等到郡主的送亲车队离开金刚大寺,在藏人士兵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远去时,已经快到正午了。我赶紧吩咐小舒把马车牵来,这会儿从寺院搬去驿馆,兴许能赶上午饭。

谁知,我们这边还没出发,驿馆掌事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顾女官,顾女官。”

我正站在马车前与琳琅核算着后几日的花销,听到驿馆掌事唤我,便转头看他。

“掌事有何吩咐?”

“顾女官,郡王请你前往雍布则康小住几日。”

郡王?康巴郡王?

现今的吐蕃实行分封制,赞普将自己最为看重的三个兄弟封为三大藏区的郡王,共尊赞普为整个藏地高原的君主。我们现今所在的康定城是康巴藏区的首府,这里除了本钦甘赞金刚大寺,还坐落着另一座气势辉煌的宫殿——康巴郡王的王府,雍布则康。

只是这素未谋面的郡王,为何会请我前去?

将心中疑虑告诉驿馆掌事后,他再次朝我施了一礼:“前些日子郡王有事远行,未能及时招待郡主娘娘。现在听说顾女官留了下来,按汉地的话说,这叫尽地主之谊。”

见我还有犹豫,掌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顾女官请放心,那些风寒病患留在驿馆我定会好好派人医治照顾,顾女官赠与我们那么多书籍,哪会有人不尽心呢?而且,这也是首府官和郡王的吩咐。”

驿馆掌事一脸诚恳,我思忖片刻觉得确实没法拒绝。

康巴郡王是吐蕃王爷,统治整个康巴藏区,没必要得罪也得罪不起。

想来掌事这样兴师动众的前来请我,寺院众人也该知道我去了哪里,雍布则康,无非就是一场假惺惺的宴席。

这样想着,我捏了捏琳琅扯着我衣裙的手,示意她安心。

随即转头对着驿馆掌事微微一笑。

“那就烦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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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打马吆喝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琳琅和小舒陪我坐在马车里,一脸的担心。

车轴压在碎石路上难免有些细微的颠簸,我在这摇摇摆摆的频率里突然想起了确吉。

第一次见他是在法王圆寂那天,他像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那般走到了我的面前。

第二次见面是在天葬仪式之后,他与我漫步在安多草原上,谈论雪山、花朵和草原。

昨日的午宴是我第三次见他,除了一个远远的微笑,再无其他。

明明是只见过三次的人,不知为何,站在他面前时的我却感到尤为放松自如。也许是因为他显得毫不在意,所以我面对他时会忽略掉自己所有的身份标签,把他、也把我自己看作是能够平等对话的人。

只是,再怎么忽略,到底也抹不掉他身上的标签啊。

藏教僧侣,金刚大师。

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想着下次见了他,一定要问问那句”命定之人”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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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流传的传说中,雍布则康曾是松赞尔王修建在康巴的夏宫,后人感念他的丰功伟绩,在原有宫殿的基础上修筑了众多殿堂和屋舍,成为了一代代康巴郡王的王府。

“吱”的一声,是厚重的漆门打开的声音。

驿馆掌事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顾女官,我们到了,请下车吧。”

马车外站着一行身着藏式华服的随从,我一落地便看到了面前为首的那一位。

出奇的眼熟。

驿馆掌事从一旁走了过来问我引荐:“顾女官,这位是王府的主事,格桑。”

我向他点头示意,却疑惑的看着他的脸。

格桑主事见我看着他,向我行礼后也颇为疑惑的看着我:“顾女官,可是在下有什么不妥?”

我回过神来,抱歉似的一笑:“见主事有些眼熟,是我冒昧了。”

他眼里流露出喜悦的神色:“顾女官可是见过确吉大师了?”

“嗯?”

“大师身边那位武僧,是在下的亲弟弟次仁,在下是他的长兄。”

我脑中立刻闪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原来是亲兄弟。

再看眼前的这位一脸笑意的格桑主事,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竟已成为雍布则康的主事了。

驿馆掌事向我们告辞,格桑主事一面迎我们往里走,一面说道:“已经备好了餐食,顾女官可随在下先去宴厅。”

“不用先去向郡王请安吗?”

“真是不巧,郡王刚刚遣人来说,理塘一带有些流民闹事,郡王一行要晚几日才能回来了。”格桑主事礼仪周到的为我引路,时不时回头关照身后的侍从,“烦请顾女官多住几日,郡王很快就回来。”

我一时不知这郡王打的是何注意,只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宽敞大气的宴厅就在眼前,格桑主事吩咐侍从上菜后对我行了一礼:“顾女官慢用,一会儿会有人接你们去住所。”

“多谢主事考虑周到。”

格桑准备退下,而后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走到了我面前:“对了顾女官,这几日大师也在雍布则康。”

我心头没来由的一颤,确吉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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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你看,这里真漂亮啊。”

自从踏进雍布则康,身边的琳琅和小舒就一直不住口的感叹。

我们被安排在一座颇为华贵的侧院,假山流水,繁花似锦。

藏式回廊的廊柱上雕刻着别致的花纹,高原特色的白金泥墙配着暗红屋瓦,门厅高挑开阔,南北通透。

屋内的陈设摆放也明显高于了普通客房该有的规制,描金器具,银丝锦被,就连屋内摆放的白玉桌都镶有绿松石珠子。

到底是世代康巴郡王的府邸。

只是刚才的午宴上没有见到郡王,自然也没有见到确吉。

琳琅收拾好了行李,为我端来一杯热牛乳:“姑姑,你说这康巴郡王请我们来又不露面,是什么意思啊?”

“无事,郡王只是有事耽误了,过几日就回来。”

我不愿这小姑娘担心,便告诉她别想太多。

她倒是毫无城府,答应一声便又开始好奇的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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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屋内熏的是什么香,极其清淡好闻。松软的床铺,夏日温柔的凉风,在这幽幽划过鼻翼的静谧香气里,午间我倒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格桑主事吩咐侍从送来了茶点,还将晚间的饭食单子拿给我过目,询问我的口味和饮食禁忌。

毫无纰漏的周全与照顾。

琳琅去送还单子的时候带回来一张地图,说是雍布则康的殿堂分布都在上面,格桑主事说若是闲暇可四处走走。

我们三人围在地图边上,细细查看,原来我们现在住的院子是康巴郡王侧妃的居所,难怪如此富丽堂皇。

小舒指着地图上我们所在的位置,一脸的好奇:“姑姑,你说我们住这里,那郡王的侧妃住哪里啊?”

“你个呆子,刚才午宴是不是就顾着吃了?”琳琅笑着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没听格桑主事说吗,那郡王还未娶妻呢。”

“知道了琳琅姐姐,你别打我呀。”

这两人私下与我相处时是越来越自在了,我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的样子,心中甚至愉快。

此刻,我注意到地图上我们这间院子的南面,有座一墙之隔的建筑。

那上面标注了两个大字:书阁。

总归晚饭的时辰未到,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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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和小舒知道我不太习惯有人跟随伺候,便留在屋里等我。

穿过立着汉白玉柱的回廊,我正准备拐个弯进书舍时,与正踏出门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只觉得额头吃痛,眼前闯进一抹暗红,接着就是重心不由控制的朝后仰去,即将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一双手搂住了我的腰。

温热且有力。

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就是顺着这双手稳住我的力道向前胡乱一抓。

于是我扯住了确吉的衣料,稳稳跌进了他的怀里。

厚实的胸膛,僧袍上有极淡的乌木香气。

回过神,我炸毛一般跳了出来。

正在慌乱间,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顾泱,出了什么事吗,走得这样着急。”

他看着我低头询问,眼里一片澄清。

确吉总是这样。不关心原因,不在意结果,无论何时何地再见面,他一开口就如同片刻之前才告别一样。

原本在我脑中一瞬出现的道歉念头,一下就显得毫无意义,这对于确吉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甚至连那般接触他都没放进眼里。

终究是我一个俗人太浅显了吧。

这样想着,我收拾起自己的慌乱与尴尬,摇了摇头。

而后我想起了眼前这人的身份,迟疑着问他:“你是大师,我需要给你行礼吗?”

确吉低低一笑,眼角微弯:“顾泱,你并不笃信藏教,金刚大师的身份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在你面前,我只是确吉而已。”

只是确吉而已。

不知为何,我心中触动,望着他说道:“我闲来无事,想来找本书看。”

“这里的书舍我也常来,找什么书可以告诉我。”

“《星宿图绘》。”

闻言,确吉没有立即回答我,反而仰头望了望天,而后才低下头问我:“顾泱,你需要吃晚饭是吗?”

我莫名其妙的嗯了一声。

确吉微笑着看着我:“顾泱,中原汉地有一句话叫做百闻不如一见,你找描绘星星的书,为什么抬头看看天上真正的星空呢?”

一语惊醒懵懵懂懂的我。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我身处离天最近的藏地高原,头顶是如今六月的夏季星空,为什么不抬头看一看呢?

他只是短短几句话,我心中便一阵轻快。

确吉看到我恍然大悟的模样,言语里流露出愉快:“雍布则康背后有一处高山平台,等你用过晚饭,我会召次仁来请你。”他向身后望了望,随即对我说道,“你应该已经见过他的兄长格桑了吧。”

我十分愉悦的点了点头,问他:“确吉,你常来这里吗?”

“是,每年会有一段时间时间住在这里。”

“也康巴郡王请你来的?”

“是。”确吉轻描淡写的回答,“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

是了,一个是康巴藏区的宗教领袖,一个是康巴藏区的实际掌权者,他二人若是相辅相成,自然能将手中的一切握得更牢。

还想说些什么,确吉却比我早一步,温和开口:“顾泱,你早些回去用饭,从这里去后山还需要一些时间。”

说的也是。

我即刻心情舒展的与他告别,转身欢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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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得喜悦从心头涌上,顾泱没看到确吉久久的注视着她的背影,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他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就在刚才,这双手搂住了她的盈盈软腰,把她拥在了自己的怀里。

确吉的喉结轻轻滚了滚。

隐在书舍门后的武僧次仁,将这一幕收尽了眼底,嘴角难得上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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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已是夏日,夜里的风拂在身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凉的。

我站在雍布则康后山的一座草场平台上,头顶是漫天的繁星,从这里往山下望去,能依稀看到山下居民照亮夜路的点点烛光。

次仁带我来后便悄然告退,等了半刻,却没看到确吉的身影。

正在疑惑间,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碰撞声,我一回头就看见确吉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站在身后。

他安安静静的望着我,没有开口,一步步朝我走来。

仿佛生命中的每一场大雪,每一场雨,都有这样一个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陪伴在我身边,那样温柔、熟悉。

“顾泱,来。”

确吉走到我身边停下,隔着衣料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教你骑马。”

我好似从来都不知如何拒绝他这般云淡风轻的任何一句话。

这匹皮毛如同黑色绸缎般的藏马对我来说太高了。我坐在马鞍上,双手紧紧扶着护环,缰绳上装饰的流苏抚过我的手背,我随着马儿前行的节奏颤颤巍巍。

确吉牵着缰绳走在马下,他回身仰头看我,告诉我马镫已经调节过,让我试着踩住马镫稳住身子。

我试着用脚尖勾住马镫踩了上去,果然安安稳稳的坐在了马背上。

确吉看着我,而后微微一笑,确认我坐稳后再次转过身去,无声的牵着马儿缓步前行。

马蹄踩过的地方,荧荧光点从草丛里旋转着升了起来。

高原上竟然有萤火虫。

升腾摇曳的荧光中,我望着确吉的背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翻滚无尽的草海在星光下延伸出去,宛如一条没有尽头的时空隧道,此情此景,他牵着马儿,马背上坐着我,彼此无言的沉默让这副景象染上了难以形容的气氛。

“顾泱。”确吉开口,没有回头,“我总觉得你出现在我身边,有一种深远的意义。”

我安静的听着。

“也许是前世,也许是今生,我想白桑仁波切说的没错,与你同行能够让我参透并且修行。”

确吉停下脚步,手上捏着缰绳,转过头认认真真的看我:“顾泱,我会帮助你找到你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什么是命定之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女人,或者是老人,或者是小孩。”

“白桑法王这样说的吗?”

“是。”

心境竟是平静的出奇,我没有再问下去。

确吉如同扶我上马那样,仔细的隔着衣料扶我下来,他把马儿的缰绳缠好,而后抚摸它的鬃毛回头看我:“顾泱,你是仁波切的命定之人。”

“我?”

“是的,因为命定之人能够决定你是否能够回去。”

我的神色,一瞬就变了。似乎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齐齐的在我眼前消失,措手不及。

确吉捕捉到了我的神情,他的眉头难得的颤了颤:“顾泱,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回中原汉地。”

他理解错了,我无法解释。

我慢慢跌坐下去,并着腿坐在草地上。

身旁的人也坐了下来,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确吉不会追问。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彼此的过往和来历,可他仿佛能洞悉所有,他转头过默默的望着我,那眼神穿透了一切。

“确吉,与我同行,留在我身边吧。”

“我会的。”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漂泊流浪在这里是如此艰辛,虽然不确定,可我也想找到那个人,我…也许真的想回去。

那种自仁波切圆寂后被压在心底的困惑已经被确吉那几句转述完全唤醒,他将陪我去寻找下一个答案。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确吉轻声唱歌。

藏人天生一副好嗓,他的声音好似一条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泉水,音调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悲伤和眷恋,低沉悠扬百转千回。萤火虫趴在草里泛着幽幽光点,漫天星光如碎玉散落,夏夜的温柔在安静的轻唱中被逐渐放大。

一曲终了,他定定的望我:“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一字一字,轻言轻语,每个字都扣到了我的心上。“顾泱,这是传说中一位高僧写的情诗。”

是啊,这是你们的传说,我却如何不知道呢,这是仓央嘉措的诗。

我淡淡一笑,问他:“这样的高僧,在你们看来是破坏修行吗?”

“我不知道。”确吉转过头去,仰头看着星空,“不过,我相信。”

“相信什么?”

明明灭灭的荧光映在确吉眼中,那声音轻的就像要散在风里。

“在这个人间,总有戒律束不住的情。”

我转过头看他。

星光朦朦胧胧、幽幽暗暗,目光所及之处都笼上了一层柔柔的光晕。确吉的侧脸被镶上淡淡的金色,他再次低下头来静静的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柔。

我们就这样凝望着对方。

夏夜沉静,流光飞舞,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万物生长。

7.市井康定

这两日清晨,我总是起的很早。

夜里的寒意和雾气还没有散去,太阳隐隐露出一些明亮的颜色,整个天空被染成泛白的蓝。

雍布则康没有太多的侍从,每每在这个时候就显得格外静谧。我从内心里喜欢这样的时刻,它让我的思绪格外清明,同时也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满足和惆怅。

驿馆掌事每日都会差人送来病患的情况,不少人已经退了高热,正在逐步养回精神。

次仁每每在我午觉醒来后来到侧院,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笑意邀请我前往书舍。

一开始琳琅还会兴致勃勃的随我前去,直到第三日晚上,她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告诉我,不认识的字比认识的多,歪着脑袋坐在书柜下面,睡得脖子越来越疼。

我好气又好笑的让她后几日就好好待在屋子里等我回来。

到了第四日,次仁来请我的时候带来一个包袱,递给琳琅请她帮我换上。

琳琅十分好奇的把包袱端到我面前,我在她和小舒期待的目光里一点点扯开扎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件当季的女式藏装。

内衫是淡鹅黄色的大开襟,外层是湖蓝色的绣花缎袍,配有棕色的小羊皮短靴和玛瑙串首饰,做工精致却不张扬。

琳琅一脸羡慕的望着我:“姑姑,等你回来教我识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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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换下僧袍,驾着一辆普通马车,载我从雍布则康的侧门下山。

远远的,我就在马车上看到了确吉在格桑主事的陪同下站在前面。

他身着一件月牙白色的翻领无扣内衫,外面披着深宝石蓝色的短袍,镶着绿松石的镂金弯刀别在腰间,腰带扎好后放下衣领,将提起的部分垂悬下来。

初夏的高原阳光灼灼,晒在身上却不炎热。确吉的整个右臂都露在外面,肌肉线条流畅饱满。

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到确吉身形挺拔的站在那里,时不时向着格桑主事点头。

藏地的僧侣们都留有浅浅的短发,世俗中的牧区男子大多也是如此,当然像益西那样的长发也并不少见。

脱掉那身暗红色的僧袍,此时的他才真正像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人。郡主形容他面如冠玉,益西称他英俊健朗,就连琳琅也会忍不住偷偷多看他两眼。此时此刻他就在那里,我不得不承认,确吉果真有着一副深邃五官构成的好皮囊,加之麦色的肤色和高大的身形,确实…男子气十足。

马车在确吉面前停下,我看着帘布掀开露出外面一大片阳光,确吉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口,而后帘布放下、阳光隐藏,再一抬头,他已坐在对面微笑着望向我。

“顾泱,这样很美。”

我轻轻的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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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康定城的街巷很是热闹,人来人往。

临街的店铺外架着各式各样的摊位,叫卖着玉器、虫草药材、玛瑙珠串以及各类杂物。人群中除了当地的藏人,还有不少和我一样的汉人面孔,以及面宽鼻挺肤色偏白的蒙古人,大家似乎对高原之外的人和事物习以为常,走走停停人头攒动。

我们在街口下车,次仁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缓缓跟着。

确吉并没有对这幅热闹的街景表露出太多的情绪,反而会因为人多,时不时的偏头照顾我。

我们离的很近,好几次我的衣袖都擦到了他的手臂,正在我为此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确吉伸了一只手出来,轻轻捏住了我的袖口。

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我生出一阵没来由的紧张,浅浅的吐出一口气,略微僵硬的任他这样牵着。

确吉终究是和大多数人不同,也许是我知道他的身份,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缕持重的华贵,那样的感觉我说不上来。

行到一座别致的建筑跟前,确吉停了下来。

次仁从后面上前,得到确吉示意后先行打帘迈了进去。

“顾泱,这里是雍布则康经营的甜茶馆。”

原来是郡王私产。

我环顾四周,难怪没什么人。

正在四处看着,次仁已经从里出来了。

“已经打点好了。”

确吉点头,随即低声对我说,“顾泱,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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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阁楼的厢房向下望去,熙熙攘攘的主城街道尽收眼底。

次仁端了茶点进来,而后退到一旁。

一张圆桌两张靠垫,确吉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注视楼下的街景。

我偏过头看着一旁双手捧着甜茶的确吉,他的骨架轮廓流畅鲜明,这样的侧脸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水壶里的热水在炭火上翻滚,壶底和炭火之间铺着一层白檀枝,经过炭火烘烤燃烧后在屋子里弥漫出清新的木质香气。

确吉喝下一口甜茶,在满室幽香中看着我。

“顾泱,我在自己原来的家里还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是最小的孩子。”

“你知道吗,藏地高原上有很多穷苦人家会送孩子去寺院学习,这样能够保证他们一生衣食无忧。可我本来不必这样,我的家庭是吐蕃贵族,从小就不用担心雨雪影响青稞收成、什么时候会有野兽吃掉自家牛羊。八岁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像家中父亲及长兄一样,被封个什么官位或者上战场。”

“八岁那年,有一些僧侣到我家里,说他们通过观湖找到了我。然后我被带到第一活佛面前,他拿出一些东西问我,是不是曾经见过,知不知道该怎么用,我居然一一回答上了。”

“我的父母尊崇藏教,把我看成他们的荣耀,可我的长兄却不这样认为。我离开家那年他已经快成年了,他很喜欢我。父亲过世后他成为了家族的大家长,他说如果我想回家,他一定会亲自来接我,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放弃过劝我回去。”

“进了金刚大寺后,法王白桑成了我的师父,次仁也是那个时候来到的我身边。我学习如何成为一个金刚大师,他学习怎样保护我,每一天晚上我都会给鼻青脸肿的他上药,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

“在仁波切同意之前,我从没离开过护法大扎仓的院子,每一天很早就会起床在卧室里诵经,而后去经堂参加早课,前五年一直在学习佛理经典,后来慢慢接触仪轨,渐渐的又学习了诗词、医药和骑射。”

“康定冬天雪下的很厚,有时候大家辩经的声音或者动作太大,会惹得树上掉积雪压断枝桠掉下来,我也曾经被砸到过。”

“可能是金刚大师的身份给了我一些特权或者庇佑,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喇嘛们都是五六个人挤在自己师父卧房都侧间,而我却拥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就连次仁的卧房都很大。院子里种着大红色的花,我至今都不知道它都名字,它总是在夏天开放,然后很快久凋谢了,一年一年周而复始。”

“十五岁之后,金刚大师的身份对寺院外的人公开,从那之后我完全自由,但是需要参加、主持对法会和仪轨也变得多了起来。”

“很多时候,我会回想起八岁之前的生活,我的父母,我的哥哥们,这么多年我们始终有书信往来,我觉得他们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我安静的看着确吉,彷佛穿过他的回忆,看到一个贵族小男孩从懵懵懂懂的模样长成一个了深邃透彻的男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喝上几口甜茶,杯中已经见底,他伸手挡住了次仁添茶的动作,对我说:“顾泱,从前我并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二十二岁才能受戒,可是现在似乎有一点明白了。”

“那是为什么?”

确吉放下杯子,自顾自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知道我不会再去问他。

我们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默契,似乎对对方了解透彻,又甚至知道对方了解自己对彼此的了解。

“顾泱,仁波切和因缘的指引把你带到我面前,我身边的事也想有你参与进来。”

我静静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明日金刚大寺将有一场法会,由我主持。”

我点了点头。

“顾泱,明日你也来吧。”

一种压抑的情感在心中升起,我迎上了确吉的视线,应声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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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钦甘赞金刚大寺的法会,是我从未见过的盛景。

护法大扎仓的经堂前院一早便排起了熙熙攘攘的长队,不断还有人从后面加入,一直蜿蜒到寺院主道。

提着酥油,抱着鲜花和果子的老人、孩子不在少数。他们身着难得一件的盛装,脸上带着虔诚的期待和欢喜,在队伍里低声交谈,时不时往前挪动方位。

藏地高原上,对于藏教的尊崇无处不在,仿佛成了大多数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不需要刻意追捧,只需要全身心的投入。

只为了这不为今生为来生的信仰。似乎今生只是一种准备,随时都在打点行装,只为下一世的出发添砖加瓦。

琳琅和小舒走在我的身侧,今日我们都换上了一身朴质的藏袍,和在寺院中来来回回的信众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侍僧提着镶嵌绿松石和玛瑙的银制敞口壶穿梭在人群里,他走到一人面前,斜着瓶口撒出几滴甘露在他手上,那人伸出双手捧接,埋头喝抿一抿再一面念诵经文一面将水点在自己额头上,表情安静虔诚。

大殿内,僧侣们诵经持咒的声音深浅交错。

我示意琳琅和小舒让开信众和僧侣进出的通道,我们就站在殿口朝里观望。

确吉身着华丽暗红法衣,盘坐在殿内高高的菩提团座上,他戴着象征身份的黄色绒制法帽,那帽子又长又尖,形状如同一顶鸡冠。

人们嘴里念诵着经文,慢慢挨个走到他的面前,虔诚的躬下身子。

次仁站在他的身边,一双眼睛锐利的观察四周。

确吉安然自若,眼神淡淡的落在前方,嘴里不断低声诵咒,一一伸手为经过他面前的信众们摸顶祝福,身边随侍的僧侣接过他们供养献上的哈达、酥油和礼物,动作娴熟得体。

这时的确吉仁钦,完完全全释放了他的稳重和威严。

这场声势浩大的摸顶法会直到日落才结束,接受了赐福的信众在殿内安静等待,我站在大殿门口,听到确吉独自诵咒,像一股清晰的电流般布满整个大殿。

在他低沉有力的声线中,随侍僧侣们挥舞着孔雀羽毛,向信众们洒下甘露。

信众顶礼叩拜,而后确吉走下团座,在僧侣们的簇拥下翩然离去。

众星拱月般,留下一个笔挺、庄重、不可靠近的背景。

脑里突然闪过那一夜的星空,他坐在流萤飞舞的草地上低声唱歌,我一时竟不知道那时和此刻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深宝石蓝色短袍,拉着我衣袖陪我穿过人来人往的的年轻男人,那样的他只怕此生再也无法见到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命运规定的身份上来,回归了信众心中不可侵犯的金刚大师。

这些日子,我们朝夕相处,看书、交谈、骑马、喝茶,他温柔的照顾我,陪伴我,我感到自己内心充盈的愉快和满足源自于确吉的存在,直到我注视到,他离去的那个背影。

不可亵渎,不可靠近。

而且,没有感情的自由。

他的感情,注定是给无数人的,他的故乡、他的信众,至少这一世背负注定的身份,如同今日的法会上,他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想到这,我感到自己自以为是的那些片段像一个笑话。

像是脱力了一般,我在叹息中站立不稳,幸好琳琅和小舒一把扶住了我。

“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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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回到雍布则康华贵的寝殿,我早早就洗漱了歇下。

琳琅端来晚间的饭食,我只告诉她自己身子不适让她和小舒自己吃了。

我睡不着,心中一阵颓然,空空荡荡的一颗心里似有隐痛,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只知道它缠住了我的心神,让我莫名伤感。

在床榻上辗转了许久,听见了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见过大师。”

是琳琅的声音,“姑姑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屋里烛灯没有熄灭,我听到他的脚步在屋外停下。霎时我竟产生了一种荒唐的错觉,觉得自己能透过那扇木门看到确吉望向我的眼睛。

他在门外沉默了很久,我也一动不动。良久听到他轻声唤来琳琅,压低声音嘱咐她照顾我早睡。

我吐出一口气,愤愤转身胡乱的扯上被子盖住了脑袋。

高原上的云层在晚间移动的极快,或厚重或稀薄的云层掠过月亮,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月光。屋外的夜色之下,确吉仁钦的脸埋深浅不一的光斑里,他沉沉的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若不可闻的叹息。

8.圣城惹萨

原本该是午觉后出现的次仁,今日一早便站在了我的院子里。

他的面色似有一些疲惫,依旧一言不发的为我引路。

去的不是书舍,而是另一座富丽堂皇的院落,比我所在的郡王侧妃居所还要大上数倍不止。

在我疑惑的目光里,次仁说道:“昨夜本来不需要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在院里站了一整夜。”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他称呼确吉不用任何尊称,直来直往的说着你我他,也许是因为他们一同长大的缘故。

“天亮才睡,在敞椅上,你去看看吧。”他轻轻拉开门,朝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压低声音往回走,“我要回去睡觉了。”

次仁说话简单直接,脸上还带着一丝桀骜却收敛的笑。

原来这是确吉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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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掀起垂下的幔帐往里走,就看到确吉背对着我侧躺在敞椅上。

一条薄毯已经滑落到地下。

我走过去拾起薄毯轻轻为他搭在肩头,不想却惊醒了确吉,他转过头来,睁开眼睛默默的看着我。

眼里还带着疲惫的血丝,眼神却依旧清澈。

“我吵醒你了。”

“是我自己醒的。”确吉淡淡开口,带着一丝浅浅的嘶哑,“顾泱,昨夜你的侍女说你身子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桌前,看着那只纯银打造的描金水壶,倒了一杯热茶端给确吉,他起身接过水杯,定定的望着我,慢慢喝下。

把茶杯放到一边,我在靠近他头的方向顺着敞椅坐了下来。地上铺着小羊皮的地毯,不冷不热甚是软和。

“已经无事了。”

“那就好。”

我把头靠在敞椅的支脚上,知道确吉就在离我一寸的地方躺着,我的耳朵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他侧脸向外发散的温度。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单独主持法会,大半个康定城的僧众都来了。我需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完整的诵出长篇经文,还有那么多的手势和仪轨,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不能东张西望,除了诵经不能有别的表情,刚开始的时候我很紧张。”

“后来呢。”

“后来我就习惯了,不去把它当做一种仪式,想象这是我的课业、我的修行,就会很自然。”

“昨日我来了,就在大殿外。”

“我知道,顾泱。我不能看你,可我能感觉到你在。”

我轻轻的应了一声。

是啊,他的法会,他的仪轨,他的课业,他的修行。

还有,他的身份。

昨日看着他离去,我似赌气一般在寺院里不辞而别,心里却明明牵挂着他,盼着他。

只是我该如何承认,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对他心动。

确吉的身份太特殊了,特殊到我意识到自己动心时第一反应竟是自己的感情亵渎了他。

“顾泱,对不起…”

“…嗯?”

“我不能陪你去惹萨了。”

“…知道了。”

我扬着头,却能清楚的感受到确吉朝我的方向转了过来,他的呼吸柔柔的落在了我的耳后,“顾泱,第一活佛寻到了另一位金刚大师的转世,寺院也将有一位新的法王。按照传统,半年的时间,必须由我闭关加持。”

我没有说话,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他。

确吉的脸上还停留着欲言又止的神色,与我对望,那双波光潋滟的琥珀色眼睛蓄上了温柔和忧伤。

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读懂他了,读懂他此时的迷茫、挣扎和…不舍。

过了良久,我别过了头。

“你没有必要道歉。你是大师,这些事,本就比陪同我重要太多。”

我在气他,我在孤注一掷的逼他。

确吉默默的看着我。

“顾泱,午间寺院就会来迎我回去。”我感受到确吉的视线挪开,他缓缓起身站了起来,默默的向我伸出了手。

我抬头看他,将手递给了过去。

确吉的手掌很大,温热有力,他将我拉了起来,却没有放开。

“被你的信众和僧团包围在中间,敬畏、膜拜,你喜欢那样的感觉吗?”我抬起头问他。

“我只是习惯了。”确吉认真的凝视着我,“顾泱,在惹萨等我。这个问题,我会给你答案。”

我摇了摇头,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

“出现在我面前,陪伴我,是因为找到我的命定之人也能助你修行吗?”

确吉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纹,我看见他的眼里流露出被怀疑的伤痛,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而是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花园。

“顾泱,除了阳光、雨露和时节,一朵花想要开放,也得顺从自己想要的心意。”

“不,大师。”

这是我第一此这样称呼确吉,明明是口不对心,偏要以如此自私自利的姿态来伤害他,“季节一到,花都会开的。”

侧身、行礼、告退,我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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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踏出的门。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头顶的烈日散发着刺眼却不炙热的阳光。麻木的拉上身后的门,眼前是大气开阔的花园,精雕玉琢的回廊,千里之外的雪峰、天空,世间万物都在我眼前。

可我依旧感到一种遮天蔽日的茫然和无助,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如此,便是我们的告别了吗。

清醒的钝痛从每个毛孔里渗出,一下下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我背靠着门一寸寸的跌坐下去,最终泪流满面,无法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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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从后门走进确吉的卧房,看到他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般站在门后,门外是顾泱压抑的哭声。

他来到确吉身边,压低声音问他:“你没跟她说吗?”

“还没到时候…”

确吉感到自己的心在顾泱的哭声里被揉碎了,良久,他听到顾泱踉跄而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把拉住了次仁。

“我不在的日子,你去她身边。”

“那你呢?”

“我在寺院,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次仁点头,随即问道:“那惹萨那边…?”

确吉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严肃与果决,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今早没有打理,那里正在长出新的胡茬。

“替我陪她去惹萨,告诉那边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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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听到大法铜钦号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雨声潺潺,床幔晃动。确吉从背后紧紧的抱着我,厚实饱满的肌肉上累积着热力涌动残留的汗珠,我的手中捏着一把折扇,单手缓缓摇动。确吉的手抚过我的肩头,覆盖整个手臂一寸寸的往下滑动,抚摸到我的手腕,拿走了折扇丢在一旁。

他牵着我的手向下,一步步指引我触碰到他窄长的腰线、腹肌上凸起的山丘,直到我的掌中塞进了一个发烫的硬物,触感粗大火热,粘着湿湿的粘液。不知何时长出的胡茬摩擦我的皮肤,炙热湿润的吻在背后攻城掠地,他用喉里的呻吟表达渴求,灼热的呼吸在肌肤上喷涌。

我们赤身相对,他一遍遍的呢喃着,泱泱,给我。

下一秒,天地旋转,四周的景致一下切换到金刚大寺的经殿前。确吉高高在上的为众人摸顶赐福,我跪在地上,被周围地上无数只伸出的手拉扯、淹没,一寸寸没入黑暗之中。

身体下坠,我猛地惊醒过来。

我的心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过,梦境的感受也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那些亲吻带来的身体战栗还清晰的残留在我的感受中。

这个梦…它在告诉我,自己对确吉的渴望和索取,期待和恐惧。

很久很久我才在琳琅的呼唤中回过神来,她脆生生的声音说着确吉已经离开,次仁留了下来,什么病患,什么驿馆,什么出发,什么日子。

我麻木而清醒的听着。

窗外,沉沉夜色覆盖下来,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汪在虚空中漂浮的水,等待着被未知推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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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登上巴颜喀拉山,我与宫人们都做好了应有的预备。

临近午间,莫名的天色突变,眼看乌云从远处翻滚而来。

“要下雨了,快走。”

次仁从后面打马而来,告诉我前后没有地方可以躲雨,若进马车,只怕会遭遇高原的击雷。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从未去过康定,只是长日的逗留大雪山上。可是次仁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康定城有一座寺院,那里有一位金刚大师。那些和确吉在一起经历过的草原、星空和街巷,都有次仁旁观参与过的痕迹。

高山之上温度骤降,伴随大雨滂沱而来的是刺骨的寒风。

益西走前留下的一队藏人士兵,在副将的带领下护送我们前行,加上我所带领的二十多个宫人,一行人在雨中举步难行。

次仁大声呼喊着后方掉队的宫人,要求他们手牵着尽量平行挪动,积雪被雨水冲刷过后会留下难以察觉的暗冰,若是摔倒只怕会跌进旁边的坑洞甚至是山崖。

半个时辰过去,大风和雨水戛然而止,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高原烈日,很快就会烘干身上的衣物。

小舒递来毛帕,示意我擦擦身上的雨水,我胡乱的在脸上擦了一把,转头看向次仁,他正扶着琳琅跨过一处小的冰川裂痕,皮肤似有阳光烧灼后蜕皮的征兆,手臂上散布着陈年伤痕。

是因为确吉受的伤吗?

这样想着,我走到他的身前,递给他一张干净毛帕:“谢谢你。”

次仁咧嘴一笑,接过毛帕冲我摆了摆手。

“他吩咐的,你谢他就是了。”

我不再接话,感受阳光正在带走身上的寒意,叹了口气。

次仁却一反常态的没有退到队伍后面,反而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跟我并排往前走。

“顾泱姑娘,他对你很特别。”

“嗯?”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一直认为他是尊崇法王白桑的指示,才会照顾我。”

闻言,次仁笑出了声。

“不是,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曾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于是好奇的问他:“你不是他的武僧吗,为什么不向其他僧侣一样膜拜他呢?”

“骗人的,我不是。”次仁大大方方的向我展示他的头顶,“没受戒,我不是僧侣。”

我看着他留着短发的脑袋,那副得意洋洋告诉我自己不是僧侣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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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康定上山,越往西走地势越平坦。

我们终于走过白雪茫茫的雪地,脚下的土地零星出现了绿色。

这一日阳光破晓,灰白色的云层里透出万丈金光,洒落眼前苍翠的山谷之上。

一座城市在我眼前铺开。

山川之间平坦的地势上一排排坐落着雄伟的藏式屋舍和宫殿,金色的各式殿顶闪闪发亮,整个城镇就像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型城堡。

群山高耸起伏,人们安然生息。

次仁默默的走到我身旁。

“到了,惹萨城。”

终于到了,惹萨城。

曾经的拉萨城。

9. 巴松林卡

曾经的布达拉宫位于拉萨城西北的玛布日山上,历经无数时空更迭变化,它被侵蚀,被供养,如今再被保护、被修筑,化身为玛布日南、北两宫,已是今世惹萨城政教结合统治的中心所在。

盛夏时节,藏地高原阳光暴烈,除了刺眼却没什么温度。

惹萨有着分隔不算太明显的日夜温差,所以当地人大多穿着厚薄合宜的羊毛藏袍,中午时把袖子放下来,早晚再穿上去。

他们总是一面走着,一面旋转着手中的木质转经筒祈祷。

经筒呼啦啦的转,挂着绿松石的穗子一直不停,刻着六字真言的彩漆有些掉色,每一圈都代表着虔诚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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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抵达惹萨已经三日,次仁帮我们在这里的驿馆安顿好,说是有事要办便急匆匆告别。

听这里的管事说,半个月前郡主获封侧妃住进了玛布日北宫,很是得赞普的宠爱。

如此,便是最好。

记得还在大雪山时,郡主曾私下与我幻想过,这位吐蕃的赞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她的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羞涩和憧憬,想来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意。

这里日出较晚,我连日来早睡晚起,闲暇时候绕塔转经,大多时候一头扎进惹萨驿馆的书舍,一坐就是大半日。

常常在屋子里也能听见窗外的鸟儿嘀嘀咕咕的叫,还有些小动物窸窸窣窣爬过树枝的沙沙声。每每清晨拉开窗帘,我总会在恍惚中觉得确吉会从眼前的小径走出来。

情之一字,到底是非经历不能明白。

康定的那些天如同一场旖旎的梦。和他在一起,我感到自己从内而外的快乐、丰盈,隐在心头的痛楚却也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加鲜明。

喜悦,是因为明白心里有他。

痛楚,是因为清醒的知道他的身份。

偶尔我会梦到千里之外的那座城,金刚大寺飞扬的经幡,佛堂里斑驳的壁画,雍布则康的山门,飞舞的萤火虫,街头人来人往嘈杂的场景,木门来回开合发出的响声。

这些碎片,都和确吉息息相关。

于是我告诉自己别怕思念,别怕告别,更别怕孤单。

他不在身边,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自由自在的,在心里爱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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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惹萨驿馆醒来推开门的第五日,我惊喜的看见益西正站在外头。

这个快一个月不见的藏人小伙,一到惹萨便规规矩矩穿上了甲胄,连那头辫子也缠的一丝不苟,眼里却依旧闪着意气风发的明亮光彩。

“顾泱姑娘,终于又见到你了。”他像个老朋友那般与我打招呼,笑的格外开怀,“你穿藏式衣物真好看。”

我仿佛又回到了雍布则康山门前的马车上,好似确吉坐在我的眼前,对我说:“顾泱,这样很美。”

“顾泱姑娘,这是怎么了。”见我愣神,益西张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自嘲似的笑了笑:“无事无事。”而后我看向他,“真的是好久没见你了,今日怎么来了?”

“给你带了些东西。”说着,益西往身后摆了摆手,两个藏人士兵抬了一个乌木箱落在我面前。

“明日安多郡王觐见,赞普打算办一场宴席。侧妃娘娘吩咐我给你带些衣物首饰来,今晚我就住在驿馆,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玛布日北宫。”

“安多郡王?”

“是,从青海安多而来,据说要停留好些日子。”

这位郡王,也是当今赞普的兄弟,多年来一直治理着藏地高原以北的青海地区,西抵西疆,北御蒙古,倒是位实打实的将才王爷。

提到他,我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

“益西,康巴郡王来吗?”

“康巴郡王?”益西歪头沉思了片刻,而后努了努嘴,“这位郡王是赞普的幼弟,很是年轻。康巴藏区极少战事又颇为富庶,据说他常常乔装打扮便外出游历,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

是了,纵使我住在雍布则康那么些日子,却也没见过他。

当真神秘,又惹人好奇。

“郡王们的事,怎么说都是赞普的家事。”益西朝我咧嘴一笑,“我倒是好奇宴席上赞普会如何安顿你,吐蕃还没有女官呢,兴许也不会让你留北宫里。”

“那我会去哪里呢?”

“之前和侧妃娘娘先进惹萨的几个女官留作娘娘的随侍了,加上本身的侍女,都有十几号人了。”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确实有些多。”

“所以呢,我觉得你应该不会留下。”益西伸手抚了扶头上的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尽是开怀,“既然在惹萨,那以后我见你的时间就会很多了。”

迎着他爽朗的笑声,我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的天。

惹萨,惹萨,只怕当真是要长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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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萨城的西北高山上,矗立着玛布日南、北两宫。

经过士兵检查确认后,载着我与益西的马车自山脚的无字碑起,经由白玉石子铺就的斜纹路,伴着车头叮当作响的铃铛声,一路向上至雕刻着四大金刚的纯金大门,悠悠驶入了宫墙内的主道。

这是一座巨大的藏式宫殿,被周遭无数殿宇环绕在中央,四重山门,依阶而上,绘着唐卡的巨幅丝绸悬挂山门之上,合着飞扬的经幡翩然招展。

宫宇叠砌,迂回曲折,门廊长径上皆以青石矿物勾勒壁画,珍珠玛瑙镶嵌其中,阳光之下金碧辉煌。

到底是现世吐蕃精神统治与政权顶峰合二为一的中心,汇聚了藏地高原上臣民信众们所有的供养和向往。

在这里,会不会也有转水转水转佛塔,一路叩拜而来的朝圣者呢。

这样想着,马车停下了。

坐在我对面的益西一个箭步跳下马车,而后从外拉开了帘子,递了一只手给我:

“顾泱姑娘,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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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耀眼的阳光透过柔和纱帐照了进来,用来举办宴席的大厅灯火通明。

已有不少早来的官员或亲眷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低声谈笑,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摆着一方镶嵌汉白玉的金丝楠木桌,已有各式精致的小点逐一摆放到了银质餐具里,迎上来的藏人侍女们将腰弯的极低,一脸恭敬的为我和益西引路。

我的位置在中间偏靠大门的下首,益西则在我对面武官往上的位置。刚一盘腿坐在牦牛绒垫上,我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顾姑娘。”

一抬头,眼前是一盏青玉描花的酒樽,酒樽被端着它的人移开,我看到了一脸痞笑的次仁。

“次仁。”我不免有些惊喜,“你也在这里?”

“我来为…他,办点事,赞普也就留我赴宴了。”次仁难得一身样式考究的藏式武士袍,嘴角噙着他惯有的、看起来邪邪的笑。

可我仿佛记得,从前的他并不爱笑。

好似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他自顾自的晃了晃手中的酒樽,一脸随意:“康定可比惹萨自在多了,只是啊,他让我到惹萨来传话,我便觉得快活。”

我正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声铜号过后,在场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向门口叩拜行礼。

挂满流苏的厅门外,逆光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吐蕃赞普,曲登坚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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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藏地高原不可一世的君王缓步向着首座走去,一面走一面张开双手示意在场叩拜的人起身。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雍容华贵的高挑女子——想来这便是赞普的原配妻子,大妃赞蒙曲尼卓玛了。

两人走到首座上,赞普右手往后撩起华服下摆,向着旁边一展。

落座之姿,就像一只桀骜的大鹏展开了翅膀。

我随着人群起身,却也和他们一样,始终弯着腰。

正在疑惑之中,就听到门外又是一阵骚动,赞普的弟弟——安多郡王缓缓步入,走到赞普与赞蒙跟前右手握拳抵心行礼。

郡王落座之后,郡主伴着叮叮当当的松石、玛瑙首饰摇动声徐徐而来,对着赞普、赞蒙以及郡王行礼,最后就坐。

这时候,我才随着众人一道直起了腰,恭顺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场宴席,一番就坐,已将吐蕃王室成员的地位高低展露的一览无余。

好森严的规矩,好凌厉的派头。

我突然想起了在康定的时候,确吉作为金刚大师只怕要尊崇更多的教派规矩,他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向我提及,就连他的名字也随我直唤。

正在思忖之时,首座间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我放下一块炙羊羔肉循声望去,赞普正与安多郡王推杯换盏,谈笑之中,眉眼皆是睥睨万物的傲然。

是啊,这位不到三十的赞普,自十九岁继位后便快速的平定了高原几处部落的叛乱,五年之内收复了吐谷浑,驱赶了蒙古人,将吐蕃版图覆盖了整座苍苍莽莽的高原。

高原雄鹰,生来就是高山,足以站在群峰之上俯视平庸。

同父异母的安多郡王小他半岁,也是风华正茂,难得将才。

不得不说,吐蕃的王室当真都有一副好皮囊,特别是赞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似装有万缕山河。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琥珀色的眼睛?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醒了醒自己的精神,而后再次认认真真的望向赞普。

是,琥珀色的眼睛。

鼻梁高挺,眼窝略深,棱角分明。

这张脸竟不知不觉和我心中那人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脑中响起了确吉的声音。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我的家庭是吐蕃贵族。”

“父亲过世后我的长兄成为了家族的大家长,他一直在劝我回去。”

益西的声音也同时在脑中出现。

“这位郡王是赞普的幼弟,很是年轻。”

“他常常乔装打扮便外出游历。”

“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

两种声音在我脑中交织在一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有…这种可能吗?

“嘭!”的一声,我无意中将面前的餐盘推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就这样朝我汇来。

赞普的眼神也淡淡的扫了下来,我还处在难以置信的情绪里,懵懵懂懂的与他对视了片刻。

下一瞬,我猛然回神,立即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下臣失仪,请赞普赎罪!”

不等赞普开口,郡主和益西已经从各自席位上快步来到了我的身前,齐齐跪地。

“赞普,她是妾身陪嫁的女官,第一次来北宫,还请赞普念在她是初犯饶恕她吧!”

“赞普,顾女官是无心之过,请赞普饶恕!”

首座上的人默不作声。我将头死死的埋在地上,额头已微微冒汗。

余光之中,还有一人也来到了我的身边。

次仁的声音在头顶幽幽响起:“赞普,这位顾泱姑娘前些日子在雍布则康待得久了,在确吉大师面前也是这样无拘,请求赞普不要怪罪她。”

嗯?次仁这乱七八糟的话是在绕着弯为我求情吗?

也不知是谁的哪句话起了作用,赞普终于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不急不躁的平和。

“你叫,顾泱…?”

我连忙应声。

“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我抿了抿嘴,抬头对上了那双让人心烦意乱的琥珀色眼睛,随即把视线移了下去,落在赞普面前的酒樽上。

“眼睛如同春水,样貌确为佳人。”一旁的安多郡王朗声一笑,看了赞普一眼,“王兄,我看这位姑娘果真生的极好,难怪…”

赞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的瞥了次仁一眼,又看向大殿:“难得侧妃和益西武官都为你说话,你们二人退回去,本王有话跟这位姑娘说。”他端起酒樽浅酌了一口,将我的视线又拉了回去,对视之间,赞普轻轻的笑了,“你起身吧,本王问你几句话。”

“是。”

“你从康定而来?”

“回赞普,下臣前些日子因着看顾病患,所以在康定城多呆了些时日,五日前才抵达惹萨。”

“听说你住在雍布则康?”赞普将酒樽握在手中把玩,挑了挑眉,“你可知那是本王幼弟的府邸?”

我”啪”的一下再次跪了下去,直接趴在地上,“下臣无意冒犯郡王,只是…受康巴郡王之邀,打扰了几日。”

“哦?那郡王可对你有何吩咐吗?”

“回赞普,下臣,下臣并未见到郡王。”

“呵…”赞普发出一声轻笑,“站起来吧,不必再跪。”

我略微局促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向上看。

赞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却不是对着我的方向:“侧妃,她是晟朝的女官?”

郡主的声音柔柔响起:“是,顾泱是妾身的陪嫁奉书女官,主管乐谱、典籍修订,书卷编录。”

“顾泱。”

“下臣在。”

“会写藏文吗?”

“会。”

赞普放下酒樽,微微慵懒的将双手放在了首座的扶手上:“本王赐你居住巴松林卡,继续做你的奉书女官,将侧妃带来的陪嫁书卷全部译为藏文,供我吐蕃臣民阅览,如何?”

我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对上赞普一双含笑的眼睛。

和确吉一样的琥珀色眸子。

“下臣遵命,叩谢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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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琳琅和小舒的陪伴下来到巴松林卡时,依旧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日我在宴席上失仪,赞普不仅没有降罪,还由我接着担任奉书女官,主管译文之事。钦赐赏赐,加派人手,安排车马,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赞普让我住在巴松林卡。

巴松林卡——意为王室珍珠苑,是赞普、郡王和他们的一众妻妾位于惹萨郊外的行宫。难怪那日自玛布日北宫出来,益西一脸沮丧的问我是不是赞普想纳我为妃,被我好气又好笑的赶走了。

不怪他会这样想,连我都觉得意外万分。

思来想去,只怕当时次仁的话才是其中关窍。

只是那日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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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松林卡风景极佳,高处筑台,低处挖池,步步之内皆是景致。繁花绿叶中,湖心宫、龙王亭,各类藏式风格的建筑隐约其间,幽曲动人。

空气清新,环境安谧。

而我,也渐渐在这殿宇楼台与袅袅幽香中平心静气。

赞普派来的人手认真细致,送进巴松林卡的也都是最好的笔墨纸砚,琳琅和小舒将看顾我的起居,不过我总认为夜里更能专心致志,所以书舍里的灯火总是亮到很晚。

有时我打发了他俩去休息,自己反而捏着书卷睡着了。

每每这时候,这两人总会小心翼翼的把书卷从我手里抽出去,再合力将我抱到榻上去睡。

偶尔益西也会过来,等我起床洗漱完毕后,将今日所需的纸笔拿进来,再带来一些郡主的书信和外面购来的小物件。

一开始,琳琅和小舒都是等我用完了餐食再去后院用饭的,后来慢慢的,琳琅端来的早、午饭食从我的一份变成了我们的三份。有时琳琅说学学僧侣们的过午不食,我和小舒便笑嘻嘻的在她面前夹菜,每当我擦完嘴放下碗筷,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一脸后悔的样子。

北宫的人每隔半月来一趟,每次只取走十页书卷,所以我一点都不着急,散步,逛街,饮茶,一日一日过的悠闲。

不知不觉,宫人已经来来回回了十二次,从盛夏慢慢步入凌冬,我的衣袍上添了厚厚一圈羊羔绒毛。

半年了。

写写画画到深夜后,我会推开窗户,任由冷风灌入。

眼前是夜幕之中寂静的山脉,皎洁的圆月就那样明晃晃的坐在山岗上。

藏地高原就是这样,即便是冬日,也能清晰明白的看到月亮。

今天是十五吗,为何月亮如此之圆。

只可惜冷月清风,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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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吉仁钦站在顾泱屋外的长叶云杉下,默默的隐在月光投下树枝的阴影里,他望着窗户上顾泱的影子,沉默不语。

半年的闭关,加上飞奔惹萨的一路辛劳,使他略微消瘦了下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清澈。

他的心里有挣扎的痛苦,有抑制不住的思念,有迷茫有惧怕。无数个夜里如藤蔓般疯长的念头让他大汗淋漓,闭关结束后便立马打点好雍布则康,马不停蹄的赶来了惹萨。

顾泱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

次仁从他背后探出了脑袋,压低声音道:“需要我去告诉她吗?”

确吉摇了摇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望了望顾泱的房间。

她的灯已经熄了。

“回北宫。”

“是。”

10.藏历新年

就在这天地素白的冬日里,藏地高原迎来了元月。

不同于中原习俗,这里的新年依照藏历推演,自元月一日起,要足足载歌载舞欢庆整整十五日。

因着对于藏教的推崇,藏历新年不再单单只是用来祈祷来年顺意的节日,更是人们表达对天地、神佛无上崇拜的宗教盛典,万千百姓与信众,共同的敬天、敬地、娱人、娱神。

郡主早早的就从玛布日北宫托益西送了华贵的藏式盛装来,说是那十五日里得尽情打扮,穿戴的越是隆重,来年越是能得万事安宁,所以箱子里装的尽是些圆润大气的松石玛瑙,全部给我和琳琅还有小舒用来做装扮之用。

可惜她拘着吐蕃王室后宫的规矩,不能离宫与我们同庆。

二十九日这天一早,我刚吩咐小舒将我们三人明日要穿的几套藏袍拿去熏香,抬眼就看到琳琅端着一叠宣纸走了过来。

“姑姑,这是益西将军派人送来的洒金纸,说是过藏历年的时候,用这种纸来抄经最好了。”

她笑的开怀且期待。

来到惹萨已经半年,就连郡主也慢慢被这里的宗教信仰同化、影响,更别说她和小舒了,眼下,就连为了新年抄经祈福这件事她都显得格外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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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此次抄经,你可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啊。”琳琅凑到书桌前,轻轻的吹了吹纸上刚刚被我勾上的墨迹,“是因为藏历年的缘故吗?”

我放下笔,笑着点了点头。

琳琅展开我抄好的经文,仔仔细细的拉起两端挂在绳上等纸风干。

这一根三股麻绳从书桌直直连到书房的侧门。惹萨冬日空气干燥,室内抑或室外晒纸并无分明,挂在屋内反而还能遮挡些外面的风雪。

眼下她将绳子前端已经干透了的纸取下,一张张的重叠整齐,整理到第三卷的时候,琳琅端着前两卷来问我:“姑姑,这卷经文怎么未写回向文啊?”她有些不解的歪了歪脑袋,“如此我们供奉到寺院里,神佛就不知是为何人何事了,那还如何庇佑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手上已经摊好的经本,那是我以汉、藏双文抄写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中详细记载了观世音菩萨如何救苦救难为众生带来福德。

一如…作为金刚大师而存在的他。

无人知晓,这半年来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我有多么思念确吉。

多少睡不着的夜里我都在期盼,倒数着这快两百多日的离别,越是要到冬天,我越是能清晰的想起那日确吉在雍布则康留下的那句话。

“顾泱,在惹萨等我。”

可半年之期已然到了,我却没听到任何从康定传来的消息。

就连次仁,也是很久都未出现。

安静的午后传来一声积雪压断枝条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琳琅捧着经文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我伸手翻了翻她手上那些还沁着墨香的洒金纸,翻到我因心神不宁故而多写了的那一页,将它抽了出来。

“无妨,那就回向给无尽的江河山川,风雪雨露吧…”

回向给万千生灵,无穷时空,愿心中思念之人能早日传来安好的消息,化作头顶和煦的暖阳,化作路边摇曳的野草,化作抚在脸上温柔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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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日,我与琳琅、小舒穿着盛装,在接受了巴松林卡管事献上的哈达后,决定步行出门感受一下惹萨街头节日的盛景。

踏上惹萨独有的青石板路,西北高山上的玛布日南北两宫巍峨伫立,巨大的丝绸唐卡悬挂而下,周围环绕着无数翩然招展的经幡。自远处的山谷飘来人们清晨煨桑的袅袅白烟,四向延伸的小径上,随处可见取水的妇人和绕行玛尼堆祈福的信众。

这便是藏地高原最为平常的新年开端了。

小舒还不太习惯身上那套颇为华贵的藏袍,他有些拘谨的扯了扯那一圈狐狸毛领,问我:“姑姑,据说今日北宫开宴,咱们去吗?”

“刚吃了早食,你就饿了?”琳琅正扶着我绕过一块路边的玛尼堆,不由得嗔了小舒一眼,“那是吐蕃王室、赞普一家自己开的宴,晚间才会给咱们赐菜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谈话之间,我注意到前面有一座大门敞开的寺院,随即没有理会他们的拌嘴,示意琳琅松开我。

神使鬼差的,我走了过去。

画满壁画的走廊一边排着三个古旧且巨大的经筒,有几个老妇人坐在地上,半闭着眼睛摇动手中的经轮,嘴里低声不停的吟唱着经文。

一个在此修行的藏僧注意到了我,他端着一盏燃起的酥油灯走到我的面前,随即示意我随他去转动经筒,我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寺院,僧衣,簇动的火焰,空气中持续扩散的经咒。

霎那间,我竟有些恍惚。

直到眼前的藏僧推动木轴,经筒翻滚起来发出沉闷粗重的摩擦声才惊得我回过神来。

“姑姑。”琳琅和小舒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不解,“这么长的一条廊道,怎么就摆了三个经筒呢?”

我顺着小舒手指的方向望向这条画满了壁画的长长走廊,

收回视线时,一眼便看到了面前一幅度母唐卡。

度母以潇洒恣意的单坐姿态坐于莲花月轮之上,左手持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右手手掌向上摊开,是在持印。她的头顶上戴着画师用彩矿描绘的宝石冠,眼神清澈见底,嘴角扬着平静祥和的笑意。

“因为三,对于生活藏地高原的人们来说,是无上吉祥如意的数字。”

我望着度母深邃纯洁的眼睛,回忆起曾在书中看过的句子,淡淡开口向他二人解释。

“三圣光,是日、月、星。三宇宙,是天上、地上和地下。三圣尊,是无量寿佛、尊胜佛母和白度母。藏教中的三宝,是佛、法、僧。”

“就连咱们身处的这片藏地高原,不也划分为了三大藏区吗。如今惹萨位于卫藏,卫藏还有三大寺…”我转念想到了今日是何日子,向着琳琅和小舒眨了下眼睛,“藏历新年的头几天,信众都会给自己的上师或者德高望重的喇嘛僧侣奉养礼果,向来都是准备三包…”

说着说着,我感到心中一顿。

一种心慌意乱的茫然感自我心中升起,好似脑中有个声音,眼前有幅画面,一股无常之中传来的力拉扯我一下,引得我只得顺着那股力道偏过了头。

那里是这座小小寺院敞开的门。

空空荡荡,却什么都没有。

困顿迷茫中,我朝着那边盯了很久。

“姑姑?”

好半响,琳琅的疑惑的声音才在耳畔响起。

“姑姑。”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门口,“怎么了?”

我回过神,先是撞上唐卡中度母慈祥平和的笑,而后才看到琳琅和小舒疑惑担忧的眼神。

神识尽数归位。

我摆了摆手:“无事…”

而后朝着那位端着酥油灯的藏僧微微一笑,行礼告退。

出去的时候,琳琅有些担忧的牵过我的手,直到我们走了好久,我才回头望了望那扇已经快远到不辩颜色的门。

刚才,心里明明有一种本能的悸动。

就好像…被人生生的凝视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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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连着十几日,皆日是人们庆祝新年的欢聚时间。

直至十五的傍晚,益西手下的兵士驾着马车到巴松林卡接上了我们三人。说是夜里玛布日南北两宫山门的广场上将有盛大的烟火典礼,人们会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围着中央的篝火跳“扎西杰”锅庄,届时赞普将会派出仪官向人群祝酒,热情奔放的舞步伴着人群的欢呼和天上的烟花,将是藏地高原最为热闹盛大的民间景象。

从广场边下马车的时候,天刚擦黑,篝火升了起来,已有不少戴着动物面具的当地人围着篝火三三两两的跳着。

一切都充满了活力。

“怎么样,我们的新年比中原热闹吧?”

益西从一旁走了过来,倒是难得打扮了一番,就连盘起的长辫里都编进了一股穿着玛瑙的花绳。

“益西将军好。”琳琅和舒子笑嘻嘻的朝他打招呼。

“你们好啊。”益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今日是藏历新年最后一天嘛,大家伙都得打扮打扮。”

让人忍俊不禁。

片刻之后,等他驱散了自己的那股子羞躁,又恢复成了那个大气又豪迈的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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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和小舒得了我的允准,欢天喜地的钻进了一家他们向往已久的甜茶馆子。

我则顺着益西手指的方向,注意到篝火边上那一群正载歌载舞的藏人。

其实人走到哪里都一样,众人聚在一起的节日更是大同小异。不论是何时空,不论遵着哪种风俗,但凡是盛礼都寻着内心的向往尽情肆意,眼下仅仅是在一旁观赏依然不够,我的心中产生了浓浓的共情,看来还是得汇进去体验体验才行。

“怎么,你也会跳锅庄吗?”

益西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那边,随即笑着收回了目光。

我有些期待,也有些拘谨:“看着挺有意思,不过…不太会。”

话音刚落,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羊角面具递到我的手上,随即又给自己带上一个棕熊面具。

“走,我教你。”

跺步,旋转,颤膝,再好似穿戴者水袖一般将手臂徐徐的往外盏去,下一个步幅间再划一道圆弧收回来。

锅庄舞,早年本是藏地奴隶社会时期表达盟誓的一种形式,后来逐步演变成为一种载歌载舞的盛礼。雀跃悠长的调子一直延续至今,只有身处其中的众生已转换无数世依旧遵循着这一古老的仪式。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领头的歌者一曲歌毕,大伙儿趁着这个间隙停下来休息。

益西意犹未尽的摘下面具,赶着这个空档神秘兮兮的带我走进了广场旁边一座小巧别致的寺院。

此时此刻,殿里坐着十来位身着华贵法衣的藏教僧侣,他们似乎正举行着某种仪式,举着孔雀尾羽持咒诵经,将一对穿着考究的年轻男女围在中央。

我取下面具握在手里,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

离我们最近的一个藏僧举着牛骨铃在那位女子的头顶轻摇,动作结束之后他站起身子望向我们,眼神扫过我和益西,随后微笑着招手示意我走近一些。

我不解的望了益西一眼,此时他的脸上带着格外认真的神色,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冲我一笑。

我不明就里的合掌致意,而后懵懵懂懂的走到那位藏僧的身前。

一阵牛骨铃的清脆声响也在我头顶响起,益西从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这是一种祝福,祝你…能修得如意姻缘。”

我转过头,正好撞上益西炙热滚烫的视线:“顾泱,我能成为与你共筑姻缘的那个人吗?”

“…什么?”

我还处在那阵铃响的震荡之中,尚未回过神来。

益西眼神闪亮,他朝为我赐福的藏僧点头示意,而后一把拉上了我的手。

“跟我来。”

一股力道带着我跟着他的步子慢跑出去,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篝火燃起烟花破空,人们戴着面具围着广场中央巨大烧灼的篝火载歌载舞,扬袖、颤膝,正跳着扎西杰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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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西牵着我撞开人们舞蹈时围成一圈的队形,直直停在了篝火的旁边,人群的中央。

那火烧的有些旺,不免让人感到一丝淡淡的闷气。

我云里雾里的侧头看向眼前的人。

益西的脸上扬着格外少见的兴奋与激动,他的前胸因为重而绵长的呼吸高低起伏,放开我的手后转身朝着周遭大声的吼出了一连串的藏语,抑扬顿挫带着笑意。

而我,却是听得懂的。

“这是我心爱的姑娘,今日我便要向她求亲!”

好似一到惊雷炸开在我的头顶。

益西脸上带笑,回过头来看我:“顾泱,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我向来认为语言和文字是最能表达心意的途径,它能将人们心中的渴求、困惑、喜悦和伤痛传达给聆听的人,故而总是愿意与身边的人交谈。

可此时此刻,我多希望益西从未对我说过方才那些话。

那些话像是一团火苗蹿进了人群中,在他们心里噼里啪啦的点起各种情绪。载歌载舞的人逐渐安静,他们已然因为这节日圣礼而欢快不已,加之眼前上演了益西与我这一幕,心底的亢奋便立即被催化了出来。

于是原先那些跃动的舞步停了下来,领头的歌者辽远深幽的吟唱也停了下来。

周围响起了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欢呼,各式各样的动物面具隐藏了他们此时的表情,可我依旧能感受到那些灼热的、直勾勾的目光的注视。

身边雀跃和鼓舞,一瞬就沦为了让人局促和尴尬的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益西居然喜欢我,甚至特地选在了如此时辰如此场景表明心迹。

可被素不相识的人群围观注视,接受他们自以为是的好意和祝福,这些都让我觉得难堪。

益西在我眼中是个讨人喜欢的朋友,可眼下我的心里升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和厌恶,除了想要立马从这场景中逃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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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西脸上还带着笑,那些雀跃的声音似乎鼓舞了他。

于是他面露兴奋的朝着我又迈近了一步。

他微微弯腰,想要上前来抱住我。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慌乱之中四下回顾,却隔着跳动的火光和嘈杂的人群,乍然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两两相望。

人头攒动,灯火阑珊,在被人群挡住的视野里,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一个我日思夜想的人。

身边无数种画面和声音于转瞬间便消失了。

此时此刻,我的眼中和耳畔尽是那些恍如隔世的场景和片段。

金刚大寺,震颤心魄的法号共鸣。

安多草原,沐浴着清晨阳光的银色雪山。

雍布则康,流萤飞舞的漫天星河。

还有,那一张,被我藏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的脸。

于是,我听到了自己颤抖哽咽的喃喃自语。

“确吉…”

益西听到了。

所以他那无比期待的笑脸,转眼间便凝固了下来。

“顾、顾泱…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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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吉仁钦站在人群之中,略微消瘦了些的脸上带着错愕和破碎,眼中氲着着藏地高原千里冰封的那片霜,含着些许伤痛,一瞬不瞬的凝视篝火旁的那两人。

身边的人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从他眼前掠过,在顾泱越来越迷糊的泪眼视线中,他站在明明灭灭的烟火星光里,慢慢的抬起了手,为自己扣上了一个牛头面具。

又一轮烟火在夜空中绽开,身边的欢腾与喧嚣再次点燃,戴着面具的人们又跳了起来。

一个戴着棕熊面具的人在确吉面前停留旋转,等到那人让开视线,他已经再次没入了夜色转身而去。

次仁跟在他的身后,隐入人群之前,次仁回头朝顾泱那边望了一眼。

此时她正抬头抹泪,看也不看益西一眼。

就在次仁的身影也消失时,她已经大梦初醒般拨开了面前的人群朝他们的方向迈步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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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梦中见到了确吉。

玛旁雍错波光粼粼,湖畔遍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蒲公英,朵朵纯白的花球在风中轻颤,间或几缕花伞扬了起来,是一片尚好的春景。

待我走近些,便看到了确吉一袭玄色藏袍,手中捏着一株蒲公英,侧影挺拔英俊。

他的目光投在眼前湛蓝的湖面上,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我在梦中听见自己愉悦无比唤他的声音。

“确吉,确吉!”

确吉好似微微一怔,从湖上收回目光望向了我,冷冷的眼风扫过,只是一瞬,又转向了湖面。

而那一瞬我已看清,他琥珀色的眼里空无一物,尽是陌生和疏离。

身体猛地一个抽搐,我一下子便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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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拦下来多少戴着牛头面具的人,我却依旧没有找到确吉。

可我心中无比的确定,自己清清楚楚是看到了他。

清晨我沉浸在这种伤怀的情绪里,站在巴松林卡的假山边出神。

琳琅从后面走来轻轻的叫住了我。

“姑姑,你是不是不喜欢益西将军啊?”

我不由得一愣。

她抿了抿嘴,索性转过身来走到我旁边,把我拉到假山旁坐下。

“姑姑,之前那些日子我都看出来了,益西将军定是对你有意的。据说他军务繁忙,时不时还抽空到巴松林卡来给你送这送那…我和小舒都以为他会慢慢跟你相处呢,谁知昨夜…他竟会那样…”

这一段话说完,琳琅埋下头沉默良久,突然抬起头来,似下了很大决心般小声问我:“姑姑…你不喜欢他…可是因为确吉大师?”

“昨夜我在门外…听到姑姑你…在唤大师的名字。”

“可是姑姑…他是大师啊…”

我难得语塞。

是啊…他是大师啊。

这个世界的人遵从着封建时代的礼教,自然对出家人怀着尊崇和敬意。

更别说,在这片佛光闪闪的藏地高原。

既是无垢之人,又怎可染上尘埃呢。

我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正在这时,我竟抬头便见到了次仁。

他扬起从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自顾自的环顾了一下周围,而后在我尚未回神的间隙,悠悠开口。

“顾姑娘,明日赞普在北宫开宴,侧妃娘娘托我带话给你,明日你也一同前去。”

“因为…他来了。”

11.康巴郡王

时隔半年,我再一次来到了玛布日北宫。

生活在如今的时空,我自认对于身边的一切无常变幻只需接纳即可,不需要刻意去取悦和逃避什么,这个世界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

可此时此刻我慢悠悠的踏着通向宴厅的石阶,心里擂鼓般的响动却向我证明了一点:无论如何,我都逃避不了自己的心。

金碧辉煌的内堂就在眼前,门口的藏人侍女深深躬腰为我引路。

我回头望了一眼山门那头在风中摇曳的巨幅唐卡。

画中对度母有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我在她的注视下合掌垂首,默默对度母说:如果您能看到我的心,就请在冥冥之中给予我力量,让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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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脚刚一踏进大殿,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赞普身旁的确吉。

仅仅是一眼,我便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正逢引我入殿的侍女高声通报,确吉这才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

视线相交,他远远隔着廊道朝我微微一笑。

就好像这半年的分别只是转瞬而过,就好像我们从前经历过的星空和草原只是一场梦,就好像那天他在雍布则康说要我等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

在他那样云淡风轻的笑里,我觉得自己此时的心痛和紧张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圆满的心因他而生生剥离出来一个风口,眼下我十分平和的跪地向赞普和赞蒙问安,可就算再如何掩饰,我也知道哪里在痛。

“顾女官啊,请起。”赞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我致谢叩首,正准备起身时便看到他转头示意我看向他身旁的确吉,“这位…确吉,顾女官应该是熟识的吧。”

果真是注定躲不掉。

我悠悠吐出一口气,稍平复了片刻心神,而后才站了起来,望向同样坐在上首的确吉。

他瘦了,似乎也被晒黑了些,脸上泛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此时他穿着一件颇为华贵的宫装藏袍,次仁站在他的身后。

我们的重逢,对我来说是一场心怀期待的等待终点,可对他来说,也许不过是一场路途中的必经站点。所以开口回话的刹那间我的心里转过无数种说法,而后回答赞普道:“回赞普,下臣…与大师…略熟。”

话音刚落,我便看见抱手站确吉身后的次仁扬了扬眉毛,嘴角扯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像是嘲讽,又带着一丝狡黠,我不禁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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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场盛大的宴席,一个女官的拜见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一个插曲。

所以赞普在接受了我的叩拜并简单说了两句后,便吩咐我落座在晟朝女官的宴区,通道的另一边则是吐蕃的众多官员。

郡主如今贵为侧妃,已比我初见她时添了些许风韵与从容,落座之后她与我遥遥相笑举杯,而后转过头去与正妃赞蒙低声交谈着什么。

望着眼前金丝楠木桌上摆盘精致的餐食,我实在是一口都吃不进去。

确吉平淡索然的一笑,赞普带着探试的那一句询问,次仁嘴角扬起的狡黠,还有…坐在我对面益西意味深长且含着些许伤痛的目光,此时此刻一应涌进我的眼里,似藤蔓般盘根错节搅浑了我的心神。

眼下,吐蕃官员的宴区中,一位一等武官正在向赞普汇报说这些年益西所立军功不少,赞普听得十分满意,晃着手中的杯盏笑着说道:”益西啊,本王记得你该是二十有五了吧。”

不知为何,我心里咯噔一声,抬头便远远的撞上了确吉那双幽幽看过来的眼睛,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深渊。

果然,下一刻我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听说你日前曾向顾泱女官求亲?”

一种莫名的预感油然而生。

益西站起身来,恭敬的朝着赞普举杯,眼睛却落在我身上:“下臣确实曾向顾姑娘求亲,只是如今想来…当时还是草率了。”

“当下再提,就不算草率了。”赞普与益西遥遥碰杯,爽利的饮尽杯中酒,重重的将杯盏拍在桌上,”来,今日本王作主,就将顾泱女官赐给你,如何?”

一语落地,惊的我脑中一片空白。

不等我有所反应,确吉那边却传来一阵响动。

谁知竟是次仁往前迈了几步,绕过确吉慢悠悠的单膝跪在了赞普面前。

“禀赞普。此事,不可。”

此时此刻,我正茫茫然的与郡主担忧的眼神相汇,她的眼中本是不安和忧心,谁知次仁说完之后她却立刻舒缓了神情,冲着我安然一笑。

我一时没看明白。

下一刻,次仁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回响在宽敞明亮的大殿。

“顾泱姑娘,已是康巴郡王心许的王妃之选了。”

最后一个字说完,我的脑中嗡嗡作响。

益西的震惊,赞普的大笑,于我眼中如同一场滑稽可笑的戏。

命运的走向,居然是这样荒唐至极。

诧异惊恐中,我呆呆地望向确吉。

他对次仁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端起面前的酒盏轻轻的与赞普碰了一碰,一饮而尽。

确吉…饮酒?

修长纤细的手将酒盏放在了桌上,再抬手时,我望见他的嘴角不自觉了向上抿了抿。

那弧度…竟是个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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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宫赴宴回到巴松林卡,夜里我便烧了起来。

等到高热褪去幽幽转醒,再恢复神智,已是三日后了。

琳琅和小舒在我的榻前红着眼睛,说这三日我都沉沉的睡着…郡主差人来看过我两次,益西也来过,而确吉…日日都来。

“姑姑醒了便好,医令说姑姑是因为惊惧过度突发的高热,可吓死我了…”眼下琳琅正伏身将我扶起来,“那日好好的去赴宴…姑姑怎么就惊惧了…”

我饮了一口她递来的温水,没有说话。

“小舒,劳你去后厨知会一声,就说姑姑醒了,请他们明日熬些肉粥。”

我静静的看着小舒出去带上了门。

琳琅其人,就同她的名字一样,心思玲珑也很聪明,眼下她支开了小舒,定是要与我单独说些什么。

“姑姑…其实你昏睡了这三日,是…确吉日日在照顾你…”

我猛的抬眼看她。

“本来是该唤他大师的…他却告诉我不需再这样称呼他了…”琳琅的神色里有些担忧,同时也有些疑惑,“…姑姑,为何会这样呢…是因为在惹萨的缘故,还是他…还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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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之后再次醒来,我一时有些微微出神。

透过床幔漫进柔柔的黄光,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动从卧房那一头传来,我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知当下是何时辰。

床榻前的屏风上投来一个男子的身影,他似乎是端着一盏烛灯,轻轻的绕过屏风朝我走来。

饶我此刻再不清醒却也知道,那是确吉。

藏地高原万籁俱寂的冬夜,他向我来时每一步地板上的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顾泱…”

这是我熟悉的,曾在心头回忆过无数的声音。

先前万般压制的情绪随着这短短的音节涌进了我的眼里,化成了滚烫的,难以收回的泪在我眼中打转。

下意识的,我便想抬手去抹。

“我来,你别动。”

下一瞬确吉的手便伸了过来,他坐在了我的床榻边缘,指腹格外轻的绕过我的眼角划到眼下,顺着我的眼尾一下下的把泪抹掉。

我看着他不说话。

灯光下的确吉剑眉星眸,此刻他的嘴唇抿着,显得格外认真。

“顾泱…你…感觉好些了吗?”

正欲开口,我便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好些了…”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有些赌气,还有些失态。于是我赶忙轻咳了一下子,“多谢…”

生命里充满如此之多无法预料的时刻,譬如前些日子与确吉重逢时他的冷淡,方才举手投足间照看我的温柔,以及此刻他听到我道谢时面露的难过。

他问我:“顾泱,你这是在怪我吗?”

怪你明明答应了与我同行却不得不遵着金刚大师的身份扔下我闭关?

怪你明明到了惹萨却在藏历年的篝火会上躲开我?

怪你那日在北宫对我的平淡和梳离?

还是怪你吩咐次仁禀告赞普说我是康巴郡王选定的王妃?

桩桩件件,我竟一时不知该怪他什么,该说些什么。

突然间,先前琳琅的疑惑闪过我的脑海,于是我答非所问。

“那日在北宫…我看到你饮酒了…”

“僧袍也不穿…”

“还不让人唤你大师…”

“这是…为什么?”

确吉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久久的没有说话,就那样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久到我感到了些许羞怯,于是不自觉的抿了抿嘴想要别过头去,谁知刚刚有所动作,他便抬手扣住了我的肩膀。

“为什么。”

确吉低声的重复了我刚才的最后一句。

“顾泱,我以为…你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禁怔了一下。

一个荒唐却是我所期待的可能在心中起念,可是,那日在北宫,他不是又用疏离和平淡打碎了我的妄念吗?

“我…不知道。”

确吉喉结滚了滚,扣住我肩膀的手用了些里,我顺着他的力道又躺回了榻上。

“夜里凉…”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那…我就从你送患病的郡主入金刚大寺那一夜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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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波切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那一夜他将我请到主殿,对我说有一个人即将出现,那人与他来自同样的地方,是将要引导他归去的命定之人,也是第一活佛曾经开示过我二十二岁才可受戒的缘由。”

“说道这里,你应该也知道了…那人就是你,顾泱。”

“他说你来到藏地高原,是因为等待我良久,而我也等了你很久很久。也许在无数时光流逝的轮回中,我们的相连早已经过无数世,那么今生的遇见便是注定的拯救和救赎,唯独与你相逢,才能让我们的生命获得圆满。”

“那时的我…以金刚大师的身份活着,眼里只有众生平淡却斑驳的生命和无边的佛法,尚不懂得仁波切此番话究竟所指为何。”

“直到在雍布则康与你告别之后,我浑浑噩噩的被僧团迎回了金刚大寺,那是我最为熟悉的地方。可自你动身前往惹萨的消息传来,我站在山门望着一望无垠的青绿草原和绵延雪山,身后是巍峨耸立的经殿佛堂,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该做些什么…”

“自从八岁被认定为转世尊者,我在寺院里生活了十二年…可你走后我才突然发现,在我活了的这二十年里,好像只有你在我身边的那些时日,眼前的一切才是绚丽的,才是鲜活的…在金刚大寺也好,在雍布则康也好,每每入睡之前我知道你在,醒来之后,知道你还在,我的心便会感到极度的安定和温暖。”

“闭关结束后,我换下僧袍去了一趟雍布则康,我想在那里找到答案,可被锁在心的困境中,我发现自己对佛法的虔诚竟一点点的熄灭…”

“也许对于一个僧侣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信众崇拜的亵渎…我感到自己沉浮于无尽的幻镜里,不知如何醒来,也不知醒来之后该往哪里去。终于有一天,这股心神搅的我在经殿香雾之中大汗淋漓。”

“走在康定城的街头,我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忙碌平凡甚是快乐,如果这些快乐是真的,那么能够持续多久呢,他们为何如此快乐?”

“我想不明白,于是…我义无反顾的来了。”

“顾泱…其实我已经来到惹萨不少日子了,一直都在远远的看着你。看着你在巴松林卡的九曲亭中作画,看着你带着侍女在街头闲游,以及…藏历年那一日。”

“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牵挂,为何我会思念,甚至有了嫉妒、难过这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因为我是一个人,一个天地之中最普通的男人…我抵不过⼈⽣⽆常和心中的念…”

“我的心里…有了戒律束不了的情…”

“顾泱,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你确实是与仁波切一样来自无常异空的人,而你的命定之人,就是我。”

“最后一件事,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

“康巴郡王,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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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幔那头摇摇晃晃的烛台“啪”的爆了一声。

在今日之前,我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彷徨和无措,身处遥远的异域时空,周身皆是置身深海的孤独。

纵然有郡主的信任和依赖,纵有琳琅和小舒的陪伴和照顾,可他们依旧难以将我内心掩埋的那片灰烬给挖掘出来。

而此时此刻,我心中装着的那个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因为我,他的心里有了戒律束不了情。

而且,他还明白我的来处,知晓我曾经过无尽的流浪和漂泊。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先前那些因他而落下的泪,如今已将我灵魂深处的阴影与伤痛,每一寸过往的踌躇都清理洗净。

此番确吉告诉我的桩桩件件,对我来说无一不是一个个炸裂的惊雷。我与他的渊源,仁波切与他的过往,他的另一重身份…以及我在他心中的模样。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惊和触动,我再一次缓缓的坐了起来。

“顾泱…”确吉的眼中漫着泪光,此时他的声音有些哽,脸上却带着温柔释怀的笑,“你知道吗,在我与次仁动身前往惹萨的前一天,金刚大寺便为金刚大师确吉仁钦的圆寂吹响了大法铜钦号。”

“什么…?!”

“在你昏睡的时候,王兄已向万民颁命康巴郡王游历归来,我恢复了自己原先的身份和名字,确吉江扬。”他眼里的泪顺着脸颊划了下来,“我曾在康定告诉过你对不对,王兄这些年一直在劝我重新做回郡王。”

“难怪第一活佛曾说,我要二十二岁才可受戒。”

“原来,命中注定我会在二十岁这一年遇见你,二十一岁这一年…爱上你。”

夜色悠悠,烛火晃动。

确吉他…说爱我。

可是,我也曾见过他在安多草原上虔诚认真的点燃酥油灯,见过他在金刚大寺身着法衣为信众摩顶赐福,见过他安坐于千百人中独自诵经身畔似有万丈荣光,他曾是那样一个年轻有为的藏教僧侣,年轻有为到此刻我竟突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见我沉默,确吉伸手将我散在额前的头发绕到我的耳后,而后轻声问我:“顾泱…怎么了。”

我十分不安的叹了口气。

“确吉…可你曾是金刚大师啊…”

“是,我曾经是。”确吉点了点头,“可如今不是了,今后再也不是了。”

说罢这话,他往我的方向凑近了些。

“顾泱,你是为我感到惋惜,还是因为我为你放弃这一身份而感到不安呢。”确吉我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我曾有过虔诚静心的修行,有过对我传法授业的恩师,比大多数的人都有机缘去听闻法教,也曾恪守金刚大师的职责完成过无数仪轨,安抚过无数信众,圆满的主持过诸多法事。这些,确确实实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对于它们的存在和发生,我不会逃避也问心无愧。”

“我们的相遇,是彼此生命中早已注定的因缘。如今我才明白,从前我的心被清空了成为一盏容器,就是为了在遇到你。你像一汪水,清澈、甘醇,将我的心识盈满。”

“顾泱,其实作为金刚大师抑或康巴郡王,我的生活都是一样。当我是一个僧侣时,利用佛法可以安抚信众的心,当我选择成为王爷时,也可造福康巴的万物生灵。不论角色如何,身置何地,即便走到天涯海角,本心是不变的。”

“顾泱…你知道吗,他们唯一的区别,是我能否拥有你…”

伴着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确吉为我绕发的手顺着发尾滑到了我的脸颊,而后他自然而然的,顺着那手垂下的力,覆上我的肩膀。

眼前的烛光被他慢慢靠近的的身形遮挡,我的眼前停留了他前胸的衣料。

确吉,在我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带着试探,带着胆怯,蜻蜓点水一般,却又含着万千柔情的一个吻,来自我面前的这个人。

而后,我听到了他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

“顾泱…那日次仁在北宫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早早便是康巴郡王心许的王妃…独一无二的爱人…”

“那么…你可愿意?”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伫立在清晨晴朗的的朝露中,十方虚空世界里翩然而至无数的花瓣和蝴蝶,全部飞进了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空旷平静,和未有过的柔软哀伤。

于是我望着确吉,望着他因紧张和羞怯颤抖的模样,顺着他的双臂为我撑开的距离,轻轻的将头靠近了他的怀里。

确吉身子一僵。

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怀抱,来的⾃然⽽然,理所当然。

此刻的世界晶莹透彻,清净无染,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轻轻的应了一声。

倦鸟归巢啊,一颗心,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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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过去,北宫尚未下达将晟朝女官赐婚康巴郡王的命令,反倒是赞普将携宫眷和官员前往吐谷浑的消息传遍了惹萨。

吐谷浑早在十几年前便被赞普攻下并入了吐蕃版图,如今安多郡王的冬宫便在吐谷浑。前些日子安多郡王遣人来报,说是自己喜得长子,请长兄携家眷前往参加宴席,顺道享受一番那里独有的晶岩汤泉。

玛布日北宫的一座奢华院落里,次仁沿着绘满壁画的长廊走到院中的庭前,接过确吉手中的一方木勺,轻轻的搅起了面前小火炉上的银锅。

“泱泱曾对我说,她每每饮了酥油茶后总会有些腻。”确吉望着锅里生成的小小漩涡,淡然一笑,“这锅奶茶,煮到这时候倒是确实有些香了,她喝这个倒是不觉得腻。”

次仁此时心中有些着急,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康巴人,生来就带着些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腔子的热枕。当初眼见确吉为了顾泱伤神时他着急,后来见他迟迟不肯对她道出前因后果还是着急,如今眼看确吉恢复了身份,赞普又想着去吐谷浑而未下达赐婚消息他更着急。

此番得了赞普后日即将动身,且他们康巴未来的王妃顾泱也作为女官随行的消息,他忧心忡忡的来找确吉准备汇报此事,却见他一脸淡然的模样坐在这里熬奶茶,一腔言语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正当他茫茫然的见确吉又将木勺拿了回去,舀了一勺准备添进碗里,确吉说了一句“她若喜欢,过几日回了康定我天天熬给她喝”时,次仁终于感叹他想起来了:“这时候,只怕还回不了康定。”

确吉端碗,示意他说下去。

“赞普吩咐后日动身,顾…呃,王妃作为女官同行。”

确吉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待他饮完一碗奶茶准备再给自己添些,却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次仁,你我二人从小长在一处,你说,你喜欢我做大师,还是做郡王?”

“当然是做郡王最好。”次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这样问,却也还是照实说了自己心中所想,“寺院规矩多,不如做郡王那样潇洒恣意。”

“潇洒恣意…”确吉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也许,我该学着如何做一个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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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空中飘着漫漫飞雪,当赞普一行长长的仪仗穿过惹萨坐落在雪坡上的城门时,坐在女官马车上的顾泱撩开绣帘,远远的试图在队伍中寻找确吉的马车。

然而雪花翩然,人马众多,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昨夜次仁造访巴松林卡时,替确吉问他是否愿意随他回康定,顾泱给了肯定的答复。

只是眼下已然出城,她一时弄不明白昨夜那一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记得他们此刻正在行经的雪坡,半年前她刚来时这里还是绿草盈盈,现在已被白雪覆盖。

不知为何,顾泱有一种预感,自己今生也许不会再回来。

她放下帘子,没注意到前方的车马不知为何被惊动,就连路旁停在枯枝上的雀鸟也喳地叫了一声,惊飞起来。

片刻过后,马车急停,伴着外面喧闹的声音,一只手从外伸了进来掀开了绣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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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确吉。

他笑的格外随意且柔软,将手摊开递向我:“泱泱,我们回康定。”

雪花随着帘子洞开飘了些许进来,我看见外面站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是曾经,我们曾在雍布则康的星空下骑过的那一匹。

我笑着探出身子,将手递到了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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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吉炙热的呼吸喷涌在我的耳后,不知何时长出的短硬胡茬随着马儿急速的奔驰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我的耳廓。

一阵急速的马蹄已经由远及近。

越过他飘扬的衣袖,我看到另有一匹高头大马已从旁边赶上,且已与我们并驾齐驱。

迎面的刺骨的寒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我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到马上那人朝我们的方向举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堪堪就要劈下。

“确吉!”

我不禁哑着嗓子惊呼。

确吉却好似笑了一声,反将我环在他怀里的手收紧了些,侧脸贴上我的耳畔。

他更加用力的抱住了我:“别怕,是次仁。”

“啪”的一声,传来铁制的箭头与刀剑相交的声音。

次仁为我们劈开了后方射来的一箭,稳稳的握着缰绳,将刀高高往后举起摇晃,嘴里发出一声状似雀跃的呼喊。

这样的姿势,是武者间的挑衅。

三人两马向着康定城的方向急驰,我从确吉怀里扭头看向后方雪坡上的城门。

如血的残阳下,就连雪线也被染上了红。

赞普长长的仪仗好似没有注意到我这里的变故,或是注意到了却无意干涉,依旧稳稳的前行。

倒是有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一头散下的长发迎风乱飞。

他的手边拿着弓箭,对身后想要追上的几个藏人士兵比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是益西。

12.康定情歌

普丁雍措,意为鹰回归的故乡,乃是康定城郊的一汪大湖。

它的沉淀来自周围雪山的融水,经过漫长冬日结起了厚厚的冰,如今伴着春暖花开正在逐渐消融。

确吉站在我的身边,与我一道望着湖面。

此刻早已天色大亮,湛蓝天空点缀着几许薄薄白云,依旧是晴空万里的模样。

半年未见的康定城,眼下已是草长莺飞,我望着两岸摇曳生姿的小野花苞,想起了确吉带我回到雍布则康的那天。

格桑主事彷佛一早就知道我会回来似的,笑意盈盈将我迎去寝殿,彼时随我而来的琳琅从后面冒了颗脑袋出来:“咦…怎么还住在侧妃寝殿呢?姑姑她不是…”

“琳琅姑娘别急,这是郡王安排的。”

一众藏人侍女将我们的行礼拿进里间,格桑主事转过身向我浅浅的行了一礼:“王妃,郡王依旧住在曾经的寝殿,那是…历代郡王正妃的居所。”说完这句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后,“见过郡王。”

那时我正为主事的一声“王妃”愣神,一只手忽而揽过了我的肩膀。

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确吉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而后环着我坐在帐前的敞椅上。

“泱泱,从前我做金刚大师时,也没有住过郡王正殿。”

他说这话时自然而然的用手环着我的肩,没有丝毫的羞怯和不妥。

在我面前,他向来心口如一,一言一行都不作掩饰,心里如何想便会如何做,所以每每他这样亲近的靠近我时,那份坦荡和自然总会衬的我羞燥不已。

“这么多年,正殿一直空着。”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我的侧脸,“它同这里的雪山草原一样,一直在等待今生的主人,在等我们。”

“…我们?”

“是,我们。”

确吉的视线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停在我的耳畔:“大婚之后,你可愿意和我一同住进正殿?”说着他的喉结滚了滚,似在思考着什么,而后轻轻的将我揽进他的怀中,“这样才是汉人诗句中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样靠在他的怀里,我突然想起了那座本钦甘赞金刚大寺,盛大的法会后,确吉接受信众顶礼叩拜,而后众星拱月般,留下的那个笔挺、庄重、不可靠近的背影。

竟和眼前将我揽在怀中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以致片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大婚?

这是一个陌生却让人心怀期待的字眼,在我心中荡起波澜,幽幽远远的,一直震颤。

从这一段回想里抽离出来,我闻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味道,不远处的山顶上有白色的烟雾升起,我有些疑惑,于是看向一旁的确吉。

“那边的山上有一座藏教寺院,此刻僧侣们应该正在煨桑。”他拉我靠近,“撒隆达,敬神灵,过后会开始辩经。”

如今我已习惯他的亲昵,于是靠在确吉的胳膊上,仰头望着白烟升起的方向,看见一只巨大的老鹰飞了过去,久久的在那里盘旋。

“从前你也会参与辩经吗?”

“是,我也会。”确吉笑着望了我一眼,“大家围绕一个问题来辨析,叽叽喳喳的非常热闹。”

“僧侣一面喋喋不休的说着一面抬腿击掌,另一方则挥动念珠试图回答,回答是、不是或者不定。”说着,他的视线投在了湖面,目光有些深幽,像是开启了一段回忆,“平日关在经阁里念诵经文背记仪轨,日子久了总有些沉闷,辩经倒是一种释放释怀的形式,大呼小叫又唱又跳,总是欢声笑语。”

“泱泱,你知道吗,夏日里会有很多人来到普丁雍措沐浴,他们认为这里的雪山融水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

“所以藏人是不吃鱼的,大家觉得这些湖中的银鱼是神明派到世间的使者。”

闻言我向湖中望去,果然能够依稀看到薄薄冰面下的湛蓝湖水中,有好些银色的身影游来窜去。

这些生活在终年白雪皑皑的藏地高原上的精灵们,就这样迎来了它们生命中又一个春天。

感慨之际,我回望确吉,他的眼神却突然微微一变。

抬手将我拥进怀里,他随即疾速闪身到了前面,一个转身再将我护在他的背后,接着飞身而上。

惊诧之极我下意识随他的方向回头,就见此时此刻他与另外一个身影已经缠斗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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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两抹衣角翻飞,头顶上方悠悠骄阳将两人打斗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投在冰面上,依稀可见的银鱼此刻在冰下四处游蹿。

第一次见到确吉出手,我怔怔的看着他。

他与来人的手中都没有武器,一招一式皆以拳掌相搏,好几次,我都觉得来人的拳峰就快落在他的心口,他却能回身翻腕用掌击生生格开。

“哟,挺热闹。”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急匆匆的回头:“次仁!快去帮帮他。”

次仁屈膝向我行礼,随即将视线投向确吉的方向:“不必,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说着笑着起身,“王妃,你不认识那人了吗?”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望向来人的脸。

恰逢此时那人击出的拳被确吉以掌挡住,发出“啪”的一声。

确吉在这时猛然回掌,于是那人前力已失,后力未继,直直后仰摔了下去。

我本能的惊呼一声捂住眼睛。

“…呵呵。”

确吉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捎抬了点头,我透过指缝看见他正扯住了那人的藏袍前襟,将他拉了起来——毕竟他已定下了这一场胜局。

确吉好似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回过头深深的望了我一眼。

我也正茫茫然的看着他,看着他嘴角上扬,眼中蕴着淡然、温和,以及…一丝得意?

“下臣冒犯郡王和…王妃,还请郡王赎罪。”

这抹声音无比熟悉,可我还不及反应,确吉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将我拉进他的怀里。

而后将我护在他的胸前,淡淡的冲那人笑了笑。

“无妨。”

“起身吧,益西平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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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西跪地向确吉和我问安,说是赞普命他护送众多为贺康巴郡王大婚的贺礼赏赐来到康定,贺礼安置到了雍布则康,他也准备返回惹萨,再前往吐谷浑与赞普一行汇合。

来的无声,走的匆忙。

后来次仁解释说,即使两人身份悬殊,可毕竟曾互为情敌。那一场赤手空拳的打斗是高原藏人男子间的一种传统,就像是雄兽争夺雌兽那样,总要靠力量和拳头来搏一搏心爱的姑娘。

难怪…确吉会那样对我一笑。

回想当初第一次登上巴颜喀拉山时,益西那副随性骄傲的自在模样,对比今日略带憔悴的他,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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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雍布则康时,白日里艳阳高照的天气,到了夜里忽而下起了雨。

在这场绵绵无声的春雨之中,近处那些白泥堆砌的石墙、刷着红漆的碉楼式屋顶,远方的雪山、冰川,还有嫩绿的高山草甸,都被雨水化成薄雾凝在眼前。

我推开窗户,殿内悬挂的绸画和绿松石珠帘被风扶过,柔柔卷卷的涌了一涌。就在这万籁俱寂时,看着眼前细雨飘飞,我脑中全部都是确吉的样子。

于是我批上了一件外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下一瞬,便因惊喜轻呼了一声。

确吉负手而立,就站在我的卧房门口。

他看到了我,微微一笑,张开了双臂。

“来,泱泱。”

眼前这个人,他身着玄色暗纹藏袍,安静的站在回廊上,身型挺拔,目光深邃,莫名的就让人移不开目光。

确吉仁钦,确吉江扬。

这便是我爱的男人,他站在那里不说话时,浑身便透着一股力量。

从前看他是一种信仰一股慈悲,如今,悉数化成了一种难掩的心动。

雨势渐小,在夜色里留下了一些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确吉将我轻轻的揽进怀里,语气里透着一丝担心:“这么晚还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想你了,想要看看你。”我踮起脚尖用鼻头蹭了蹭他的脸,“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想泱泱了,也想要看看你。”

我低低一笑。

确吉的衣服上有股极淡的乌木香气,贴在他的胸膛上,我能闻到自他温热的脖颈传来的年轻男子的气息,一切的思想和感受都在他的怀抱中静止。

他从不会过于热情的表达爱慕和感情,从来都是温和的照顾我陪伴我,可我依旧对他的怀抱那样熟悉,彷佛世世代代我都曾在他的怀中辗转。

良久,确吉松开了我。他抬起双手捧住我的脸,眼中蕴着一丝愉悦。

“泱泱,次仁他们唤你王妃,你可喜欢?”

我羞的低下了头:“喜欢…”

“我一回来,便请次仁去了金刚大寺,希望如今新的法王能为我们卜一个吉日。”

“嗯?”我一时不解是何吉日,只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仪轨和占卜,这些你不是都会吗?”

“金刚大师确吉仁钦当然会,可康巴郡王确吉江扬不会。”确吉似被我逗笑,片刻之后神情又格外认真,“如今的我不可染指那些事务,那已经不再是属于我的圆满。”

“泱泱…”确吉的嘴唇贴上我的额头,“如今你便是我的圆满…”

他在我的额间印上了一个吻,却久久没移开,只是转而以侧脸相触,一下下,轻轻的抚着我的头发。

一个声音突然自我脑中跃出,下意识的,我跟着它念了出来。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喃喃自语间,我想起了自己初上这座藏地高原时,做过的一个梦。

风中残缺褪色的经幡猎猎作响,燕子在枯枝上欢快鸣叫吸引伴侣归巢,无边无尽的雪域高原,山影连绵,白雪皑皑。

一个身影在转动荒废的经筒,他行过的地方,地上生出艳丽的藤蔓和鲜花,血红色的月亮照亮了他暗红色的僧袍。

此时此刻,我终于在回忆中看见了他的脸。

是啊,那个人,是确吉啊…

万千温柔的悲伤和柔情涌上心头,我一时竟有些恍惚,直到确吉出声,将我唤回眼前的回廊以及雨雾之中。

“泱泱,这是一首什么诗?”

我心下一愣,随即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这是一首,送给你的诗…”

确吉此刻与我离的很近,近到我能清楚的看到此时他盛在廊前的烛光下煽动的睫毛。听到我的回答后,他淡淡一笑,双唇轻轻的扫过我的眉毛和眼睛,带着些轻颤一路向下,在我的鼻尖浅浅一点后,一抹温热覆在了我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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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夜空,磅礴温柔的山脉全部都消失不见,我的脑中响起阵阵颤音。

从前我们有过的那些拥抱、牵手,亲昵温存的片段,在此时此刻,都不如他的亲吻。

青涩,柔软,多情。

伴着年轻男人灼热的呼吸,还带着一丝这片土地天生天养出的肆意和野性。

此时此刻我还愣着,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闭着,睫毛微颤,似乎也有羞怯和紧张。

“泱泱…”确吉的唇离了我半寸,却是依旧与我触碰在一起。他抬了抬眼,眸里有深邃的光,“抱紧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哑又低,惹的我整个人软如一滩春水,唯有晕晕乎乎的环上他的腰。

确吉的腰线瘦长,我一时不知双手该放在何处,便来来回回的在他身上抚着。他身子一僵,突然间便加重了力道,似有些喘的轻咬我的嘴唇,喃喃细语。

“泱泱,你将是我的王妃,是我永生永世的爱人…”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泱泱…”

“我的…泱泱…”

确吉哑着喉咙,环在我身后的手力道十足,我有些呼吸不过来,于是浅浅开启了唇齿换气。

一条温热的舌就这样无师自通的滑了进来。

我的心跳的很快。

“泱泱…”

他伴着自己逐渐加深加重的吻更加用力,环在我身后的双手猛地带力将我腰贴近他,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我爱你…”

辗转厮磨间,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

这样的确吉我虽从未见过,可我并未觉得有多么陌生,甚至被他吻的心头一热。

于是我整个人都像要软软的倒了下去,不得不抬起一只脚扣住他的小腿,有些微喘的蹭他。

确吉的唇却在这时突然离开了我。

我茫然的看过去,却见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漾着深沉,廊下斑驳点点的烛光映衬之下,似有团火在炙热的燃烧。

眼下,我们两人都有些喘。

他松开了抚在我后背的双手,抿嘴向后退了半步。

“确吉…”我不禁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又娇又软,“怎么了…”

他空出一只手抚上我的脸,眼中涌动着我看不懂的神色:“泱泱…”他凑到我的耳边,声音又暗又迷人,“我想…我快等不到吉日了…”

我被他吻的晕晕乎乎,毫无心思细想他这句话,只是听他说完便懵懵懂懂的想要接着搂上去。

确吉一愣,格外艰难的皱了皱眉。

“泱泱…”他闷声闷气的拍了拍我的背,“明日…我有些事务需要处理,让次仁陪着你出去逛好吗…?”

说着便自顾自的牵起我的手,转身推门将我带了进去。

而后就这样留下了一个不明就里尚未回神的我,呆呆的看着他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

小跑下台阶时,竟还绊了一下。

迷迷糊糊回到床榻躺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透过薄薄纱幔印来的烛光温柔平和,我心中涌进一种别样的情绪,那种难以自持的悸动甚至渗进了我的身体里,像潮水一般在我的小腹里滑动。

直到我回想起确吉的吻,心里与身体皆是一热,这才万分羞躁的明白方才我还想继续时确吉为何艰难的皱眉。

似乎,我在表达“还要”?

刷拉一下扯过被子蒙头,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和双耳烧的烫人。

“哎呀…我在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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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间出门时,确吉告诉我说,昨夜那一场雨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等到雨停了,康定城便会举办传统的骑射比赛,这是人们在庆祝春天的到来。”

站在雍布则康的门口,他将我扶上马车,随即挥手与我道别:“泱泱,早去早回。”

只是此时他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我一瞬便想起昨夜那个吻。

羞燥难当之际,我低头应了一声,随即心慌的放下了车帘。

次仁带着我和琳琅赶到安多草原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天边慢慢染上了一层夕阳的金黄。一位看起来像是胜方的男子脖上挂了好几串花环,正骑着一匹枣红马进行环场表演,不少年幼的男孩欢呼着追在他后面。

玛尼堆附近围坐着观众,不少妇女手捏糌粑谈笑自若,一派自得其乐的模样。

那位环场表演的男子此刻正急速驰骋,在马即将跑向立着靶子的草场中线时,起身,挽弓,放箭,动作干净一气呵成。

嗖的一声响后,一支弓箭直直射中了远处的靶心。

“呀,真厉害。”琳琅不禁感叹,“姑姑,我看那边有小马,咱们也去试试吧?”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了看草原上正在散养行走的马匹,想起上一次在康定时,确吉牵着我在雍布则康骑过一次马。

那一次,有草海,有星空,有四处飞舞的萤火虫,还有确吉唱的、那首温柔的歌。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从前我并不相信“极乐净土”这一说,一直以来,它在我心头只是僧众们对于理想世界的一个比喻。可此时此刻我顺着安多草原往远方眺望,想到与确吉的过往和现在,感到宁静和温柔全都涌进了我的感知。

也许,这份爱所带来的,真的是一片净土。

感慨万千之际,一个当地的藏人男子牵着匹白马走了过来。

“这位汉人姑娘,您想骑马绕绕草场吗?”他颇为热情的递来缰绳,“试试吧,我们这里的马都很温顺。”

不等我开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从旁边伸来移开了那根缰绳。

我转过头,不禁愣住。

竟是益西。

只见他正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人:“不劳费心,有人教她。”

那位藏人男子撇了撇嘴,不甘心的又将手从头顶伸到背后准备拿弓,“姑娘,你也可以试试射箭…”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弓又被益西抢先一步,眨眼之间他就已抽出双箭将弓拉满。

“嗖嗖”两声后,益西射出的第一箭直直插入不远处的箭靶,几乎就是同时,第二支箭闪电一般劈开前一支,穿透了靶心扎进了沙地上。

曲臂收弓,他倒是难得歪头朝旁边一笑:“如何?”

而后他将那把弯弓投进那人的桶里,淡淡的瞥了一眼旁边的次仁,转身向我行了一礼。

“顾…王妃,我能邀你一同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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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安多草原经幡飞扬,五色的旗上用烫金纹路绣满了六字箴言,招展在嫩绿色的原野上,倒是好看。

益西一头长发散在身后,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着我的步子缓缓而行。

“郡王他…对你很好。”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我们的次仁和琳琅,轻声笑了笑,“次仁顿珠是他贴身的武士,如今也派遣出来专程保护你。”

次仁顿珠,这倒是我第一次知晓他的全名。

“从前在金刚大寺时,我曾担心你会糊里糊涂做了大师的明妃,白白丢掉清白与性命…”

“如今,倒真是成了郡王的王妃…”

“当初护送侧妃娘娘进惹萨,我便知晓你并非等闲女子…”益西停下,缕了缕身旁那匹大马的鬃毛,“果然…我始终配不上你。”

益西停驻在风中,一头长发随风张扬。我一时有些难过,愣了半响,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他。

突然,他回头身子,朝我咧嘴一笑。

“顾泱,诚然你非等闲女子,郡王他也绝非凡俗男人。”益西笑的坦荡,“照汉人的话说,你们二人,确实是天作之合。”说罢他挠了挠头,“这个成语用在这里,应该是很恰当的。”

“益西…”我看向他,“你…”

益西摆了摆手。

“郡王也好,我也好,甚至是次仁也好,我们都是这片野性天地里长大的男人,心胸自然是如同这片天地一样宽广的。”他认认真真的看了我一眼,“虽然之前我有些难过,可是输给郡王,我心服口服。”

闻言,我不得不再次好好的凝视眼前的人。

初见益西,是陪伴郡主登上巴颜喀拉山时,他与我一道站定观山,分发红景天的药水,眼神清亮,意气风发。后来到了惹萨,他的多番照拂和关心陪伴,这些都是我,甚至琳琅、小舒都感受得到的。

那日确吉自惹萨城门将我带走,他站在远远的雪坡之上衣角翩飞,我还以为那会是今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谁知他竟来了康定,还能站在我面前,与我说这样的话。

“下臣益西平措,愿郡王、王妃,天长地久。”

感动,和一丝丝的歉意,都在此刻益西释然的笑里化作释然,我不禁被他的笑容感染,迎着早春晚霞里的风也向他展颜一笑。

“益西,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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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星辰跃出。

马车回到雍布则康时,我掀开帘子望向天边月光染透连绵不绝的雪峰。

苍苍莽莽的冰雪之上,天空中闪耀着点点繁星,不见云层,只有一些鹰盘旋的身影飞来飞去。

天地广袤,这春夜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舒心。

“琳琅姑娘,劳烦你先回去为王妃整理寝殿。”次仁掀开车帘扶我下去,“王妃,这边请,郡王在等你。”

原本以为马车停在了山门,谁知眼前竟是一片安静的浅草。

“这是…?”

我疑惑的看向次仁,他却故意转过头去不回应我的视线:“王妃,郡王在前面。”

不知所以间,我懵懵懂懂的顺着次仁手指方向看去,夜色下莽莽青绿的草海中却顺着前方亮起了两排蜡烛,一瞬就照亮了这条小道。

洒满金箔的铺路石一瞬便闪了起来。

就连先前仅是稀疏点着廊灯的整座雍布则康,也在此刻被点亮。

心头突然就这样莫名一跳。

确吉他…说今日有事务需要处理,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些?

定了定神,我沿着盈盈的烛光往前看,它们铺就的光影小径的尽头中庭,还有一排小蜡烛组成的一个圆形,那中间有一个我最熟悉亲近的身影。

“确吉…”

空中的春雷轰隆有声,不远处的确吉朝着我的方向单膝跪地,盛在盈盈烛火里。

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我那个时空的…求婚?

在巨大的震惊和些许无措中,确吉示意我走近一些。

于是我怔怔的抬脚,一步一步,跨过眼前盈盈的草海,停在他的面前。

确吉穿着一身边绣老虎皮毛的缎面藏袍,右肩袖口自前胸放下,露出里面墨绿暗纹的长衫。

他单膝跪着,我愣愣的站着。

确吉的脸印在晃晃悠悠的烛火中仰头看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正准备开口唤他,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轰响,“嘭”的一声,漫天烟花在夜空中盛开,低的仿佛触手可及。

我被这近在咫尺的绚烂烟火震颤,抬头仿佛自己置身光点之中,不由得轻轻的惊呼了一声。

“泱泱…”

确吉在这时唤我。

我低头看向他。

“顾泱姑娘…我是确吉江扬。”

“如今我二十一岁。”

“雍布则康建成了两百多年。”

“天边的雪山存在了万年。”

“而我将爱你,如同头顶的星空绵延到永远…”

“你可愿意,成为我永世的爱人…”

确吉此时的声音带了些颤抖和哽咽,在我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他从身后双手托起一个描着莲花的金丝楠木方盒,将盒盖打开,呈出里面两条流光溢彩的十眼法螺天珠。

“泱泱…”确吉眼尾好似染了些红,“嫁给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在风里传来,一字一字扣到我的心巅。

我听着确吉的表白如置梦中,仿佛看到眼前的回廊、烛光以及草场都消失不见,天空中闪烁起奇异的电光火石般的照射,像是一个不断旋转上升的五彩漩涡,撕开了夜幕的枷锁。

那里似乎包含着千千万万的生命痕迹,无数人的笑容和哭泣,朝圣者们无尽的发愿、回响和喜乐菩提汇聚到了一起,周围连绵的雪山顶峰如同莲花盛开般次第层层的打开花瓣。

这是心中无尽的清净,与完美。

又是一阵急促的爆炸声,散开的光点升高便聚成了烟花,夜空中的花盏次第开放,一时间,整座雍布则康如同白昼一般。

等到烟火骤停,整个世界格外安静。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蕴上了泪,再次望向确吉时,他的眸里也有晶莹闪烁。

温柔的眼神依旧干净清澈,带着好似辗转沉淀过千万年的眷恋和温柔,我眼中摇摇欲坠的泪落了下来,与他一站一跪两两相望,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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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地高原,抑或是吐蕃王族里,都没有方才郡王所做的那一套跪地求婚的规矩。

一开始,次仁是不解的。后来他转念想了想,郡王从前在金刚大寺跟着白桑法王学习,仁波切的脑子里装着不知多少他从未听过、见过的事情和主意,兴许这一套也是仁波切教给郡王的。

不过总算是论定了嫁娶,后面就该按着他们的风俗来了。

别的流程倒是不急,只是有情男女在定下嫁娶之诺后,男方要带着女方去今后的婚房处放一放风筝,约莫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将两人合心的愿望传达到无尽天空。

次仁望着郡王抱着顾王妃上马,两人依偎着坐在马上朝向后山门的草甸而去,突然间就笑了。

他拉过一个看完热闹感动的眼泪汪汪的藏人仆妇:“转告王妃的贴身侍女,准备好洗浴的热水。”随即转头吩咐一众府兵,“分成三队,把后山门几个出入口守好。”

“今夜,连一只鹰都不许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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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吉说此时此刻,依着高原上的习俗,他得带我来放风筝。

“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为什么之前赞普说要把我指给益西,后来又要我以女官身份随驾去吐谷浑?”

我看着确吉一点点的绕线,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问他。

一只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其实你第一次去北宫参宴的时候,王兄就知道我属意于你了。”确吉眼底含笑,掌心收回刮了刮我的鼻梁,“他对益西平措说的那番话,后来命你去吐谷浑,无非都是想试试我,能为你做到哪一步。”

而后他低头附在了我的耳边,“事实是,我为了泱泱什么都能做。”

风筝在半空中上升,被风吹的左偏右摇,我感觉自己的脸又红又烫,于是软软的推了推他的胸口。

“油嘴滑舌…”

确吉低低一笑,伸手将我揽在怀里,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握住风筝线。

然后在我身后带着我,原地慢慢,慢慢的踱着小圈。

漫天星光闪烁之下,确吉就这样从我身后抱住我,风筝线不紧不松的把我们缠绕在一起,一圈,两圈,三圈…

纵有月色盈盈星光斑斓,那风筝随着夜风盘旋而上,很快便只留下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确吉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宽厚结实的胸膛靠着我的后背,一滴泪从他的眼里划下,落在我的眼角,再从我的脸颊流了下去。

一缕炙热,过后是一缕微凉。

我诧异的抬起了头。

“确吉…”

他没有回答我,只有一只手从右侧环了过来,托着我的脸朝右边偏去。

于是我的脸刚刚侧向,确吉的泪和吻便悉数在了我的唇上。

比那一夜的吻,来的更加炙热多情。

“泱泱…明明白白的知道你愿意嫁给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确吉的手掌覆在我的腰上,从背后将我紧紧环在他的怀里。

“你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永生永世…”

唇齿相抵之间,我呢喃的回他:“是,永生永世…”

而后,这个亲吻逐渐变得沉重热烈,随着确吉的呼吸越来越喘,我感到一股愉悦自身体蔓延,像一汪水,流经到了哪里,哪里就感到一阵绵软。

直到我发现自己的呼吸带上了娇娇的喘息,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头,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

随即确吉的唇便来到了我因仰起而毫无遮挡的脖颈上。

他的吻愈来愈重,抚在我腰上的手也愈来愈重,揉触之间弄皱了我薄薄的外袍,顺着腰际逐渐往上。

与确吉紧贴的后腰上,我感到了硬物相抵。

一瞬我便知道了那是什么。

难言的羞躁将我从头到尾烫了个遍,下意识的便不自在的扭了扭,却惹的确吉一声闷哼。

他身形一顿,猛的撤手到缠着我们的风筝线上,手臂向外一展,那些淡白的韧线便齐刷刷的被确吉扯断。

而后他扶着我的肩,将我的身子转了过去。

“确吉…”

如此娇柔似水还带着一丝暗哑的轻唤自我口中而出,连我也是一怔,再望向确吉时,那双琥珀色的眼里尽是波涛暗涌。

深情、动人、迷醉,以及,一丝危险。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我,轻喘着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我的身上,下一瞬,在我的惊呼中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护着我的后脑倒了下去。

“泱泱…”

来不及回应,确吉已覆身而来,而当他嘴唇再一次汹涌的贴覆住我时,我的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滞。

我想…我很清楚的感到了他的情动。

因为躺下而骤然开阔的视野里,越过他的脸,我看到了夜空中漫天的繁星。

然而下一瞬,他的动作便戛然而止。

远处雍布则康的灯火好像是被隔绝在另一片天地,柔软舒适的草地上我与确吉如此之近,喘息之际,我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染了欲色,带着一团燃烧的火,倒映着一个我。

“泱泱…”那声音又低又哑。

回想曾经的初遇,他踏着漫天龙吟般的法号共鸣,转动着破败的经筒朝我走来。

竟就这样,一步步的走进了我的生命。

如此,所有的发生都是水到渠成的到来。

想到这里,我释然一笑,我放任自己勾住他的脖子,迎了上去。

“确吉...我爱你。”

像是山泉自高及低主动追逐着溪流的轨迹,确吉的吻再次轻轻覆下,流连到我的脖颈。不知何时我薄薄的搏拉长裙被他扯下,那温柔却炙热的吻辗转到了我的肩头。

他一手扣在我的身旁撑着地,一手探进了腰间裙摆的开口。

确吉的掌心,和他的吻一样滚烫。

热意自身体最深处升腾而起,随着他的吻和他的抚摸,一点点自我的小腹升腾旋转,自每个血管扩散开来,让我变得酥软、温暖、且柔顺。

确吉在这时候撑起了身子,喘着粗气望向我。

“泱泱…”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可以吗…”

此时此刻,已经无需其他的言语。

我轻轻的应了一声,伸出手,颤抖着,注视着确吉的眼睛,一点点解开了他的衣带。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星辰作证,清风相伴。

无边无际的快乐迷醉中,我一下下抚过确吉渗出细汗的背脊,在他身下睁开了眼睛。

头顶上空满眼的星辰都好似要被晃碎,我的神识就漂浮了起来,一股奔腾喷涌的焰火吞噬了一切,颤抖着就连手指都无法并拢。

唯有一声高过一声的叫着他的名字。

确吉在我一遍遍的呻吟里突然抬起了头,眼中似有山洪涌动,他有些颤抖,止不住的重重喘息。

直到不再颤抖,他才低低的笑了起来。

而后,那笑声越来越缓,慢慢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我的胸前湿漉漉一片。

确吉…在哭。

“别…”他捉住了我准备把他的脸抬起来的那只手,反握在了他手里,递到他的嘴边吻了一下,“泱泱…从此,你便是我的女人了“

“我爱你...”

我爱你。

轻的好似林间的风,柔的好似初春的雨。

“确吉…”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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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之时,日夜等分。

雍布则康四处挂满经幡和红色的哈达,就连廊下的灯笼和树干上都缀起了叮当作响的玛瑙珠串。

日前有消息传来,说是郡主已经有了身孕,赞普一行将在吐谷浑久留,直至郡主平安生产。

此时此刻我端坐在镜前,看着琳琅与一众侍女为我穿戴礼装头饰,心中荡着愉悦和紧张,直到她们扶我站起,将金银双线密织的帮典系在我的腰间时,我终究还是浅浅的红了脸。

帮典,是藏装中独属已婚妇女的装饰。

——是了,今日,是我与确吉的大婚。

“王妃披上这个正红色的缎袍,加上脖间这个十眼的法螺天珠,真是又好看又华丽。”琳琅笑嘻嘻的为我额间点上金箔,又伸手理了理从我发髻里垂下的珠串,“等下给郡王看,肯定又移不开眼了。”

我不由得嗔了她一眼:“别瞎说…”

“这怎么能叫瞎说呢。”琳琅如今跟着次仁相处久了,学的越来越放肆,“眼下整个康定城谁不知道,咱们康巴王妃那可是郡王的心头至宝,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唉唉,王妃别打我。”

我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琳琅嘻嘻哈哈的躲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马队来咯~!新娘子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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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习俗,我应该从本家出嫁,可我出自中原宫廷,正真的来处又在遥远的异空。所以如今金刚大寺新的法王开示说,从雍布则康的原寝殿上马,马队游行康定主城,途径金刚大寺,再去安多草原撒隆达放生,最后回到雍布则康正殿即可。

确吉一行早早就已在安多草原等着与我汇合,我骑上了一匹装饰着五色经幡和金刚结的怀孕母马,在众人簇拥下向着天地神敬酒奉茶,随着马队晃晃悠悠的朝着安多草原行进。

一路上,主街旁站立的百姓和僧众都在向我们的队伍挥手致意,一声声“扎西德勒”伴着他们朝马队扔来的哈达、宝伞、莲花及诸多吉祥宝都投在了马上、人上,惹的我身后一众侍女吱吱咯咯乐的不行。

藏式的婚袍没有喜帕遮挡住眼睛,唯有额前随着马匹起伏荡来荡去的珠串,叮当作响。

我的身上也挂着好些百姓投来的哈达,我一面扯下它们,一面在马上重新揉成莲花团状,跟手中的金豆子一起,笑着回扔给路边的百姓。

那些跑得快的小孩子,嗖的一下就蹿出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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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背上眺望安多草原,我看到的不再是一片莽莽无尽的草海,而是一番未来,一个归宿。

它被黄金、珍珠和宝石覆盖,被满眼的红色覆盖,连带着整座山都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空中那些飞舞的流光,伴着无数空行母在云端歌唱舞蹈,一步步指引着我汇入生命中最美的圆满。

是啊,确吉一身红色华服,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视线相交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扬着口型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他说:“泱泱,我等不及了。”

次仁为他递上一条绣着金色暗纹的哈达,确吉脚踩一双镶嵌宝石的吉靴,托起哈达踢着步子朝我走来。

一旁的众人扬起隆达,霎时我们仿佛置身五彩花瓣飞扬的幻海。

这是一个日光盛大的清晨,行过街道,跨过草原,确吉此时向我走来的每一举步,都像是在浅草上踩亮了光点,一圈圈光芒散开,恍惚间全是我们之间的记忆碎片。

直到他停在我的面前,将哈达挂在了我的身上。

“扎西德勒…我的王妃。”

我想我的心,此时已经开出了花来。

跨过漫长的时空,我来到这个世界,来到确吉的身边,没有勾心斗角的宫斗算计,没有跌宕起伏的权谋争斗,只有藏地高原虔诚的信仰,只有这片广袤天地里,风光霁月的一个他。

确吉啊,给予我无边无际本能的欢愉,也带给我精神和灵魂的完美合一。

感慨之际,我的耳边传来一阵惊呼,然而不等我反应,他已经将我拦腰抱起,跨坐在了他那匹通体乌黑的马上。

“诶,郡王,你们去哪里呀?”琳琅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还要去游行祝酒哪!”

“不了。”确吉将我环在怀里,炙热的呼吸喷涌在我的耳后。

他双腿一夹,烈马嘶鸣奔腾。

确吉低低的笑了一声,扭头冲着已经原来越远的次仁吩咐:“两个时辰,守好雍布则康的山门!”

身后传来次仁笑意朗朗的回答。

“放—心—吧!”

“确吉…”我又娇又躁的蜷在他的怀里,听见确吉此时擂鼓般的心跳,“现在…可是清晨…”

“清晨如何。”确吉从后面咬上我的耳垂,“泱泱,你实在美的让我心醉。”

我感到自己的脸快滴出血来:“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马蹄飞快的在草场疾驰,我听见了确吉爽朗的笑声。

“从前的我,是爱你的确吉江扬。”他俯身在我耳边,声音又低又哑:“如今…我是你的男人…”

雍布则康,床幔晃动之下满室花香。

在彼此恍若天长地久的缠绵里,我看见了自己所有的念头都已消失,也许我们纠葛了几世的贪嗔爱恋,在确吉纠缠烧灼的亲吻之中,时间仿佛全然静止。

热力涌动,两相痴缠。

确吉从我的怀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向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看到了我们的前世今生。

而后他再一次低下头来吻我,喘息着,在我耳边说出了一句话。

将所有的过往全部洗涤。

他说:

“泱泱…我爱你。”

---------------完---------------